2009年12月12日上午10点钟,我们一行五人按照约定的时间步入了三松堂。前几年,我在忘年交王辛的陪同下来过一次,其他四人是初访。说起来,宗璞还是萧乾在《译文》编辑部任职时的小同事呢。我珍藏着一本《宗璞小说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81年4月版),是她签赠给萧乾和我的。萧乾边读《红豆》边用铅笔在空白处做了不少记号,可惜什么也没来得及写就走了。
一代宗师冯友兰逝世已十九载,三松堂依然如故。他的女儿宗璞继续在这里耕耘,父女二人的晚年境遇极其相似。冯先生于1980年重新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七卷本),洋洋洒洒一百五十万字的巨著。历时十载,竟然完成了。1990年驾鹤西去,享年95岁。如今轮到女儿来拼搏了。宗璞走上文坛,乃是受了慈父的熏陶。冯先生的藏书早已悉数捐赠清华大学,然而步入三松堂,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书香气。地板擦得纤尘不染。哲学大师冯友兰先生在这里生活、写作了33年。
宗璞很早就显示了文学、诗词、音乐方面的禀赋。14岁时,就读于西南联大附中。学校举办了一次全校作文比赛,题目是《最早见到太阳的人》,她荣获高中组第一名。收入集子里的《诉》,写于1950年12月,初载1951年1月28日《光明日报》,署名清华大学学生冯锺璞。
长篇小说《野葫芦引》是宗璞的《红楼梦》,也是她的《战争与和平》。每一卷都可独立成篇。第一卷《南渡记》从七七事变写起。驻卢沟桥的日军挑衅,攻打宛平城。13日,在安定门外发生激战。29日,中国军队撤退。明伦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及夫人吕碧初,带着长女峨、次女嵋、儿子小娃,汇入仁人志士的洪流,于次年7月离开沦陷了的古城北平。辗转来到大后方。此卷于1987年12月26日搁笔。
《东藏记》以昆明为背景。明仑大学与另两个著名大学在长沙一起办校,迁到昆明。日机不停地空袭。1939年夏初,孟樾带着嵋和小娃走路时,看见九架笨重的日本轰炸机排成三行。我方的战斗机向它开火,统共打下三架敌机,大长了我方的志气。几年后,全家人又搬回昆明。1943年间,盟军占领了太平洋上许多岛屿。日寇垂死挣扎,用主力部队开始了大规模的战争。桂林、柳州失陷,贵州省的独山也一度失陷。嵋考上了大学。然而,由于战事吃紧,教育部已派人去西康考察,那里交通不便,估计敌人是打不到的。此卷于1993年秋动笔,2000年夏写完。荣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第三卷《西征记》。校方与教育部反复磋商,最终决定与昆明共存亡,不再搬迁。盟军提供了大批新式武器和作战人员,为了与中国军队沟通,急需翻译。于是,教育部征调四年级男生入伍。明仑大学举行动员大会,校长宣布了这个通知。几天来,多数学生义无反顾,也不乏唱反调者,说这是给国民党充当炮灰,“校长和先生们是向上面邀功”。抗战七年,小娃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比嵋高出小半个头。对他的称呼也改为合子(他的学名是“合己”)。他跟几个同学去报名,没有成功。大学一年级的嵋却被曲靖医士训练班录取了。她的表哥澹玮就读于大学三年级,报名参加了译员训练班。他作为远征军翻译官冒着枪林弹雨爬上树架线时中了三弹,被送到绮罗医院去抢救。嵋刚好在这里值班。她是O型血,他们又是姨表亲,经过配血,她的血可以用,遂为需要动手术的玮输了血。但是,终因伤势过重,尚不满二十岁的玮,魂断云南。
1944年9月14日,我军歼灭残敌,克复腾冲。野战医院奉命调整,嵋返回永平。1945年1月28日,举行了中国远征军两路会师通车仪式。滇缅公路完全畅通了。几天后,嵋和其他几个学生登上了赴昆明的卡车。
1945年8月15日清晨,中央广播电台广播了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次年,孟樾、吕碧初和嵋、合子随着明仑大学师生返回阔别八年的北平。峨曾暗恋一个人,另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又为她的缘故死于车祸,从此万念俱灰。她决意终身留在云南,在点苍山植物站探究植物的奥秘。
登门拜访宗璞之前,我已经把《野葫芦引》前三卷读得烂熟于心。以她的身体状态和写作环境,我相信几年之后,广大读者必能盼到第四卷《北归记》的出版。作者以如椽之笔,细腻地刻画了我国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在那波澜壮阔岁月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
归途,我们五个人都沉浸在“兰气息”里,一时无言。我和忘年交胡女士(萧乾老同事之后代)坐在后座。另一小友文清驾车,郭椿涛坐在副驾驶席上。他们8岁的女儿小沐芊坐在爸爸腿上。做父亲的偶然谈起女儿获得了两个一等奖。小沐芊立即制止道:“别显白我啦。”事后我才从文清那里了解到,去年5月在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举办的书画摄影展示活动中,小沐芊荣获绘画一等奖和硬笔书法一等奖。我觉得宗璞的气质与谈吐开始对小沐芊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凭着毅力和苦干,她会做出成绩。这样的父亲,不会为孩子找窍门,一如当年的冯友兰之于爱女冯宗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