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夏天,我去拜访谷林先生。闲谈之际,老人让我看一张两天前的《文汇报》,上有黄裳的文章《胡适的六言诗》,开头说:“近来读谷林的《淡墨痕》,中有‘陈光甫和胡适’一文,说起胡适那首著名的六言诗,即‘偶
有关这个问题《文汇报》后来又登出两篇文章,一是周尊攘的《“六言诗案”能否“结案”》,一是黄裳的《答客问》。前者说:“我似乎感觉到黄裳先生也并非决不承认六言诗是旧作,但他却认为即使是旧作,也没有批错。”后者则说:“一九三八年胡适作六言诗言志,有句云‘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其时他的旧观念未必幡然改变,对新任务也只能干起来再说,‘只有’二字,照传统诗话的说法,正是所谓‘诗眼’,含有显明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深意。要读懂此诗,这正是关键。”按,胡适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一日日记:“光甫要我一张小照,我题小诗云:略有几茎白发,心情已近中年,做了过河小卒,只许拼命向前。”白吉庵著《胡适传》和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所印胡适题赠陈光甫诗插页,作:“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尝试后集》所收,则作:“略有几茎白发,心情已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无论哪一版本,均无“只有”字样,“诗眼”云者,实为论者自说自话;且所谓“关键”基于“未必”,亦属丐辞。
印象中,谷林先生对《胡适的六言诗》没说什么,亦未提起过《答客问》。近阅《谷林书简》一书,却找到一点线索:“我们自己的经验,大抵常先偶然读了一本书,感到兴趣,接着就会找寻这位作者,搜求他的著作,渐至入迷,不觉自己就成为如今所说的‘粉丝’,产生对这个作者的感情。我对黄裳的经历也大致如此。黄裳说他的孩子们喜欢他早年的作品胜过近年的新作,于是他编了一本《过去的足迹》。读者的口味随着自己的阅历和年岁也会变化,我自己也脱不出这样的圈子。”(二○○七年八月二十四日致荆时光)可知谷林先生对于黄裳,也是“喜欢他早年的作品胜过近年的新作”。
谷林先生把他“架上一堆集中放着的黄裳”送给了我。除《锦帆集外》(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七年四月第一版)和《新北京》(上海出版公司一九五○年十二月第一版)两种外,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印行的,有十五六种,最末一本是《书之归去来》(湖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八月第一版)。先生原有旧版《锦帆集》,已赠送别人,见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日日记:“傅刚托觅黄裳作品。”十一月十七日日记:“检出《锦帆集》,加题记后去邮局挂号寄傅刚,经检视是民国图书,按信件计费,付1.1元。”给我的书里有两本“黄毛”,谷林先生曾在《毛边书漫话》中提及:“我在自己的书架上粗略翻检一下,找到毛边书共得六种”,其中“八十年代的初版书两种,《榆下说书》和《翠墨集》,都是黄裳的作品,皆系三联书店印行”。听谢其章君说,两书均较难得。深圳朋友胡洪侠、王磊皆为“黄迷”,遂将“毛《榆》”送胡,“毛《翠》”送王。
谷林先生在《书边杂写》中说:“揣在‘自家怀里’有什么好处呢?好在可以于书前书后天头地脚随意涂抹――有时摘抄相干甚或不相干的资料,有时记录阅读中一闪而过的飘忽联想,那至少比另外备办笔记本、日记册来得省事,也管用――倘若雨窗雪夜,有闲无聊,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翻检一下记忆的夹袋那当儿。”他给我的几本黄裳的书,也有此类“书边杂写”。如《锦帆集外》扉页写着:“文汇报把这位作者推荐给我。在他的对知堂的奚落中,我忽然发现他其实是知堂的深好者。”系针对集中《老虎桥边看“知堂”》一文而言。《书之归去来》中,《关于周作人》一文有批语若干,且摘抄两条:对“记得当我问到他投敌以后写过那么多文告、讲话、并做了那么多丑恶的表演时,他的反应是使我吃惊的。他坦然地不屑地说那些不过是做戏,仿佛完全不值一说”一段,批曰:“丑恶的表演,谓之做戏是实话实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对“只有当我问起,一向佩服倪云林的‘一说就俗’的他何以在法庭上作出那么说不圆、讲不通的丑恶辩解时,他才颓丧地没有了话。今天想来,应该是倪云林的故事触到了他那个坚硬内壳的核心,才使他默然无语的”一段,批曰:“颓丧地没有了话,然乎否乎?此时再作解说,岂非一说便俗乎?”
《谷林书简》中有些议论,与此相为表里。如:“我买到一套《古今》,颇为自喜,听说黄裳曾另用笔名投稿,我还为此把刊中文章按笔名分别编写了一通存查,我并没有以为那不是关系军国的大事,倒反以为投稿比不投稿为好。……黄裳是否忌讳,我不问,人如问我,我也仍宣告我不讳忌。理究是非,准许犯错误;情论真伪,不可以作假。”(二○○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致荆时光)若对比黄裳自己多年之后所说“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时周黎厂正逼稿甚紧,当时年少气盛,不免有点狂,气闷之余,就想如能从敌人手中取得逃亡的经费,该是多么惊险而好玩的事。于是下了卖稿的决心”(《我的集外文》),也许更显出“谷林先生有如此气度,真令人钦服”(《谷林先生纪念》)。我们这儿,未曾有过写《论俄国革命》的卢森堡、写《给卢那察尔斯基的信》的柯罗连科和写《一九八四》的奥威尔那样的先知先觉,谷林先生也只是后知后觉,但比不知不觉或以知觉的口吻作左论、唱高调者,要强得多。我推崇谷林先生“见解通达”、“所受时代局限甚少,既不泥古,亦不趋时”,正是这个意思。时代局限,人人难免,但时代过去,局限仍在,就不能不说是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