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俄罗斯长篇小说中,最让我觉得平易亲切的,是《静静的顿河》。《静静的顿河》的译者,是翻译家金人先生,一个人们知之甚少的翻译家。那么,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很少有人在文章中提起他?
让我意外的是,再次与金人先生相遇,竟然是在鲁迅先生的著作里。我读《鲁迅全集》,读到第13卷的
在1935年1月29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鲁迅第一次提到了作为“您的朋友”的金人。金人想翻译屠格涅夫的《前夜》,大概是想通过二萧,得到鲁迅的指导和帮助,鲁迅告诉二萧:“您的朋友要译,我想不如鼓励他译,一面却要老实告诉他能否出版很难预定,不可用‘空城计’。因为一个人遇了几回空城计后,就会灰心,或者从此怀疑朋友的。”后来,鲁迅对金人有过切实的帮助,曾把他翻译的左琴科的短篇小说《滑稽故事》,推荐给了《新小说》月刊,并在当年的7月刊载了出来(事见1935年3月1日鲁迅致二萧信)。
在1935年3月13日致二萧的信中,鲁迅除了继续推荐金人的译作,还评价了他的“文笔”:“金人的译文看过了,文笔很不差,一篇给了良友,一篇想交给《译文》。”在六天后,在单独写给萧军的信中,鲁迅又评价金人的《滑稽故事》的译稿“是很流畅的”。1935年3月25日,鲁迅又在给萧军的信中评价金人的译文“译笔是好的”。
此后,鲁迅还帮过金人不少忙,但都是通过萧军这个中介,似乎从来不曾直接与金人有过联系。我们据此可以推测金人的性格:他似乎是一个不很善于与人交往的人,即使对自己敬仰的鲁迅先生。
根据《鲁迅全集》第13卷第71页寥寥数语的介绍,我知道,金人生于1910年,河北南宫人,卒于1971年,活了仅仅61岁。而1971年正是“天下熬然若焦”的艰难时刻,但愿他不是死于非命。
关于金人先生,许多年前,我能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了。
1999年,我博士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人文社是金人先生离开人世前的单位,对他的生死来去,这里的老编辑应该是了解的,然而,我向好几个前辈打听,都说不知道金人的情况,有的甚至不知道社里曾经有过这个人。
天下的事情,常有不期然而至者。有一天,读韦君宜先生的《思痛录》,忽然看到了金人先生的名字。我屏住呼吸,紧张地读完了那段并不长的文字。韦君宜《思痛录》第十四章写了十个在干校劳改的死者。这一章的标题是《抹不去的记忆――忆向阳湖畔十个无罪者》。
关于金人先生的获罪和死亡,韦君宜的叙述,拢共不到300字:“第七个是金人,这一位翻译家,本来并无什么罪状,在社里又和大部分群众水米无交。他之所以作为‘反革命’被揪出来,是由于造反派普查人们的历史,查出了他当年原是共产党员,还是沈阳市的负责人。苏联部队和国民党部队进沈阳时,把他找出来,不知叫他办了个什么手续,这下子把党籍弄掉了。他自己对此从不隐讳,本无可斗,但还是循例斗了,戴上帽子,赶到向阳湖。他年龄既老,身体又坏,造反派手中没材料,本来就对他没多大兴趣,于是让他跟一群老弱病残去丹江。丹江是我们干校丧失劳动力的人的收容处,免了这群老弱病残的生产任务,却让他们自己种菜、拉煤、做饭。中年人都不去。谁知道他们怎么干的?反正金人就死在那里了。”(同前,第146-147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
刚刚六十出头,实在说不上年老;但是,体弱,多病,无论对于老者,还是年轻人,都是苦难,如果还得不到宽恕和照顾,还要继续强制劳动,那实在等于置之死地,断无活路。而作为“人民的敌人”,如金人先生者,活着有罪,死有余辜,一条命贱得与蝼蚁无异。所以,金人如何死的,别人自然无须萦怀,韦君宜也无法得知更多。
那么,在网上查查如何?看看,关于金人先生,是否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点击谷歌的搜索引擎,关于他的经历,倒是有一条信息,比之纸媒上的介绍,稍微详细了些:
金人(1910-1971),原名张少岩,后改名张君悌,又名张恺年,笔名金人。文学翻译家。建国后,历任出版总署编译局副局长,时代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译有(苏)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潘菲洛夫《磨刀石农庄》、柯切托夫《茹尔宾一家人》、茹尔巴《普通一兵――亚历山大・马特洛索夫》等。解放后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译有《克里姆・萨姆金》、《列宁的童年》等等。
其实,关于他的译作,这里的介绍,并不完整,因为,我手头上就有他翻译的一本契诃夫的小说集,是三卷本中的一本,光明书局出版。不过,在他的四个笔名里,“近仁”尤其耐人寻味――“金人”是“近仁”的谐音。子曰:“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第十三》)意思是说:意志刚强、性格果决、秉性朴实、言语谨慎,这些接近仁。金人先生的道德理想,是做一个心性温厚、谦光自抑的仁者。然而,他不幸生活在一个时时处处与好人为难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做一个于人有益、与世无争的人,竟然成了一种奢望,而运交华盖、客死异乡,则是一种在劫难逃的命运。
在《静静的顿河》里,被子弹射中的阿克西尼亚,死在葛利高里的怀抱里。葛利高里用马刀挖了一个坑,把自己心爱的人埋葬了:“太阳在热风阵阵的晨雾中升到沟涯上空。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天空和太阳一瞬间都变成了黑色的,但是,肖洛霍夫的文字,却发出了照亮世界、温暖人心的光芒。
我不知道,临死的时候,金人先生是否想起了不幸的阿克西尼亚,是否想起了命运多舛的葛利高里,是否想起了那轮可怕的黑色的太阳;但是,我可以断定,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只要还有人阅读《静静的顿河》,金人先生就会像阿克西尼亚和葛利高里一样,活在一个宁静而永恒的世界里,在那里,没有残酷的斗争,没有无情的折磨,只有无边的爱和无尽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