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张仃
张仃先生走了。
2010年2月21日中午,我接到灰娃的电话,获悉张先生已于上午10时去世。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这一刻真到来时,仍是悲伤不能自已。
我与张仃先生相识二十余年,曾随他三次进太行山,一次到秦岭,一次到甘肃,对他的研究已持续多年,他的音容笑貌,闭上眼睛都是栩栩如生的。然而,作为他的忘年交,我还是不敢说,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他。
张仃是一位罕见的艺术天才,学画基本上无师自通。已故画家卢沉当年就曾感叹:张仃十七八岁时画的漫画就已经那么好,有的画家画了一辈子,也没有达到这个水平。这个感叹同样适合于别的画种:在水墨画、装饰画、壁画、焦墨画、艺术设计等领域,张仃一出手就很地道,都是一流水平,这些都是天才的表征。
然而,张仃并不知道自己是天才。他经常称自己“无学”、“不文”,甚至称自己是中国画的“小学生”,这都是本色的表现,并非客套或者故作姿态。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时常在张仃先生红庙北里的宿舍聚会,回想起来,真是一段黄金时光。一间小小的客厅里,从书橱顶端到小桌小柜、茶几,挨挤着中外艺术品、各种民间艺术和文物,显得十分拥塞。每次采风回来,张仃总是画稿盈箧,总有一批新作问世,品赏这些作品,成为每次聚会必不可少的内容。张仃的焦墨山水,笔墨线条有不可思议的魅力,通常是一画挂出,引得大家凝神屏息,长长的静默之后,才回过神来,发出一片由衷的赞叹。厚朴清远的意境,沉雄顿挫的笔墨,刚健飒爽之气,每每给大家新的冲击。
比起室内赏画来,陪同张仃到山里写生,则另有一番意趣。此时的张仃,目光炯炯,兴意遄飞,仿佛中了邪一般,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野外写生,尤其在生活条件恶劣的地方写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然而张仃从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这对同行的中青年画家不能不是极大的考验,许多人都因跟不上老头儿的工作节奏而叫苦不迭。对于不画画的我,在一旁打遮阳伞,做辅助性杂事,时间一长,难免觉得无聊,一天下来,觉得十分疲劳。反观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工作,不能不感到惭愧。自然,张仃也有放松的时候,那是工作结束之后农家生活的享受,诸如与老农拉家常,品尝小米粥、酸菜、山核桃、雪花梨之类。张先生已故的夫人陈布文有一段跋,叙述1977年秋张仃在十渡写生时的状态,实是知音之论――
它山有画太行山之想久矣。丁已秋有邀去房山十渡写生者,即欣然偕往。盖它山画山水素重写生,主张一静不如一动也。初以为房山便在京郊,未料十渡已是太行山。一下火车,即见峰屏屹立,山势雄奇。四顾皆山,层峦叠嶂,气象万千。又见蓝色拒马河,急流呼啸,清澈见底,环山绕谷,奔腾而下。它山为景所惊,竦立震慑,心情激动,不可名状。从此日出而作,怀糗策杖,跋涉于荒山野谷之中,无视于饥寒劳渴之苦。尽四五日之功成此长卷,纯用焦墨为之,亦它山画稿中前所未有者也。太行山区乃抗日根据地,山民质朴勤奋,宽容好客。它山常常于山崖青石板之小屋与老乡同喝一碗水,同吸一袋烟,同是白须白发,谈笑之声溢于山水之间。所谓师造化,为人民,其庶几乎近欤?
中国当代的国画家中,张仃是亲临自然写生范围最广的一个,除了青藏高原和大小兴安岭,中国著名的大山,张仃几乎一一礼拜到了;也是亲临自然写生时间最长的一个,直到八十高龄,还去西北采风,甘南肃北、河西走廊、祁连山的高原牧场、腾格里的沙漠柳林、拉卜楞寺的金顶、马蹄寺的石窟……处处留下他不知疲倦的身影。对于张仃来说,“师造化”绝不是外在的艺术上的要求,而是内在的生命需要,源自于他丰沛的激情和对天地造化之大美的迷恋与相通。有一次他情不自禁地对我说:“我每次进太行山,都是怀着去看老朋友,结交新朋友的心情上路的。那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是我的朋友。见了老朋友,我高兴。见了新朋友,我也高兴。”这番话揭示了张仃写生的真谛:他向来是以情作画,而这情唯在兴会自然时才达到巅峰,此时,“写生”变成即兴的艺术创作,笔墨线条出神入化,源出于此。
上世纪90年代末,焦墨山水创作已入佳境的张仃突然停止了作画,理由是:由于健康上的原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亲临自然写生。张仃此举,一反中国画界“衰年变法”的惯例,令人扼腕的同时,更令人震惊。较之如今老画家们的游戏笔墨,也许有人会说:张仃也太认真了。是的,张仃确实太认真了。否则也就不是张仃了。还是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我对于自然和艺术始终怀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如果不身临其境受到感动,我就不愿意画出来。只有直接地面对自然,面对真情实感,才能进行有感而发的创作。从50年代到90年代,我不停地在写生,跑了很多地方。只要进到了山里,我就感觉像是去朝圣,回到母体之中,什么都忘了,一心就只怀着艺术创作的冲动,这是生命中最享受的时候。近年来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也跑不动了,所以也就不画了。
晚年的张仃倦鸟归林,住在京郊门头沟山林自己设计的石头房子里,过着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每天读读鲁迅,写写篆字,抽烟斗,听蝈蝈叫,活得十分平淡。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师,重量级的文化名人,中国现代美术史的活化石,受到打扰自是不可避免,对此张仃采取大而化之的态度,一切交付给他最亲近、最信任的灰娃。善于空手套白狼的媒体记者,面对这位不肯配合的奇特老人每每束手无策,若不是灰娃相助,只好无功而返。晚年张仃耳背得厉害,为了使他更好地与人交流,灰娃花几万元在同仁医院定做了一副高级进口助听器,张仃却一次也没有用过,理由是挂着机器与人说话,太不自在。然而,真正的理由或许应当是:张仃已经不在乎与外界交流了。
然而从这种平淡中,我还是看出了一种寂寞。上一辈绘画巨擘中,张仃出道早、辈分高,加上高寿,他的老朋友们,如张光宇、张正宇、李可染、朱屺瞻、陆俨少、叶浅予、廖冰兄、丁聪等,都先他而去,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这“最后一个”的滋味,想必张仃体会至深。而如今红尘滚滚、竖子成名、假冒伪劣横行、“大师”“巨匠”满天飞的现状,更是叫他看不懂,与他的人生理想,与他曾为之奋斗的目标,差得太远。他能不寂寞吗?
与张仃相处,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离我很近,因为他朴素、自然、亲切,没有一点架子;但他离我又很远,因为他总是沉湎于自己的世界,自足自得,他人难以进入。然而我又想到:这不正是一个大艺术家本来应该有风度气质吗?这种朴素而又高贵的精神风骨,不正是对艺术本质最好的诠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