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是一位(有《散宜生诗》为证,武汉出版社刊)。宋云彬是一位(有日记《红尘冷眼》为证,山西人民出版社刊)。近来引起注意的牟宜之也应是一位(《牟宜之诗》,人民出版社刊)。朱楔先生也是不可不提的一位。最近的文集有中华书局2009年版《天风海涛楼札记》(以
名士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极富意蕴的阶层。魏晋名士历来为人津津乐道。
何谓名士,朱先生的叙述是:“所谓英雄本色,名士风流,大抵皆发乎至兴,动乎至情。”“总之人生在世,但重意气,所贵者性情,所尚者气节”(《札记》267页,以下只注页码)。又云“余平生无他好,惟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262页)。《札记》中有些文字写于浩劫岁月。但是风度仍在,意气未改。
到了民国时代,堪称名士者,已不能仅执旧学(或曰:国学)一端,须打通文史哲经法社。但是,学贯中西,又岂是容易的吗?请看朱的夫子自道:“幼承庭训,未入小学。年七岁,受读《尚书》,次年,受读《诗经》,《仪礼》;又次年受读《论语》,《孟子》以此及于《大学》,《中庸》。余年十一,始受读《楚辞》,《文选》;先君更于课余灯下,亲为讲解《史记》,《史记》读毕,即尊先君之命,自修《资治通鉴》、《续通鉴长编》、《明通鉴》,下及《东华录》、《续东华录》,上下五千年间,我国历史之演变,兴亡盛衰,氏族流徙,制度沿革,以及思想文化渊源流变,粗能窥其大概也。”(第2页)在朱先生,只是报流水账,今人却清晰地看到了当年的教范,看到了朱先生的起点。
朱先生交际广,阅人多。如胡适与马君武。朱楔虽在德国研习经济学,但喜欧人诗歌。并以楚辞体翻译,谈拜伦其人其诗时,“才气横溢,辞意并茂。昔马君武,胡适辈尝试译之。胡适粗陋,殊不见佳,马译近似之矣,而格调不足,盖其文学修养有以限之也”。针砭熟人,并不留情。其他记述亦绘影绘声,均堪诵读。如章太炎的“道貌岸然”(不含贬),朱家骅在参加学生游行时的窘态,与不知名者如何正璜的文字神交等,可称新世说。
可惜的是,据编者介绍,朱先生曾开列的回忆人物(民国人物)有六十四人。北大名人(从蔡元培到傅斯年、罗家伦多达十七名),旧学名家人柳诒掸、汪东、胡小石等,而且有留德的俞大维、朱自清、冯至、桂水清、梁宗岱等,更有民国财政部的孔祥熙,俞洪钧等,越南受降的卢汉等,及外国名人胡志明、范文同、苏加诺、尼赫鲁等。洋洋大观矣。经文革风雨,收入《札记》书中的仅有十七人。
朱先生的名士风度还可以举出多多。如藏书。“幼时在北京过年过节,门庭书贾索债常满,则所谓悉以现付,犹未尽然”。再如陶瓷。朱先生于陶瓷器有相当见识,所著《陶说》为我国第一部陶瓷史。对家学的热知和自矜,油然意表。三如旅游。朱先生才气过人,精力过人。自云:游所及,国内仅十七省,海外凡二十国。记游文字上佳,如“法国西南境内,当安茜湖,回顾隔岸诸山,半沉雾中,日光反射,缕缕作层云出海之状,颇似北宗山水画”,试问,今日文人对北宗山水有多少了解,又有谁会在赏玩欧陆山水时联想到北宗山水画呢?四如诗文赏析。朱先生的鉴赏同样是在打通中西诗文。如对老杜之醉时歌,他以西洋古典音乐原理诠释之。
由是观之,评价当今学人,拈出学贯中西一词时要十二分小心才是。
真名士亦有败笔。如朱先生曾进入国民政府为宦十余年。自然,这是笔者无聊才读书后的看法,肯定有不作此观者在。
在朱先生“愤而辞世”四十年之后,我们可以激赏他的风度了。但是,也可以把思绪推得更远一些。
旧体诗词,文言文,或广而言之;旧学(或曰国学),究竟还有多少生命力?或者,我们应在何种框架下,定义这里“生命力”一词的内涵?朱先生的文字让人们不能不再次审视这一老话。近代西方的对外扩张,与文化上的欧风美雨,同时东来。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华夏文化所受冲击是巨大的,又是多重的。朱先生一代(当年此类人物并非稀有品种),承先启后,西文流畅(不只是发剖),旧学依然挥洒自如。何以能做到学贯中西?旧学对他们,不仅是一种学问。何谓幼承庭训?不就是将民族文化之主干深植于孩童心灵之中吗?何谓粗窥思想文化渊源流变大概?不就是探寻乃至夯实安身立命之地吗?但是,同样将旧学了然于胸,甚或视之为身家性命,朱先生又与那些颟顸的遗老遗少迥然有别。因此,朱先生及其同侪不会发生人格分裂,不会成为所谓香蕉人。“五四”以来,对旧学的声讨日甚一日。今天回首,当年的旗手,如二周兄弟、如胡适、如陈独秀(自然不止这几位),他们对旧学的认识不仅远高于今日的专家,也绝不亚于彼时的学者。他们在旧学上都有建树。他们对旧学整体的激烈态度,概而言之,与当时整个中国的民族危机有关。识者如朱先生,可以说与他们处于同一战线。中与西,这是一个极大的题目。难用,也不宜用三两句感言说明。不过,朱先生的名士风流,令笔者这样的俗人,对中西文化需要打通,和打通实为可能,看得较为分明了。由此说来,朱先生留给后人的又不仅仅是诗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