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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研院”的往事和随想

2010-03-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刘宜庆(本报专栏作者) 我有话说

《“中研院”六院长》,陶英惠著,文汇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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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是书生―― 一个现代学术社群的故事》,潘光哲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26.00元

2009年可谓大师凋零的年份,季羡林、任继愈、钱学森、杨宪益、王世襄相继驾鹤远行,大师级为何越来越稀少?中国的大学为什么培养不出科技人才中的帅才?中国为何培养不出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这是科学泰斗钱学森生前最大的疑问,也是温家宝总理深感不安的问题。这不仅是教育制度的问题,也是学术机制的问题,是历史与现实的纠结。带着这样的问题意识,读陶英惠著《“中研院”六院长》和潘光哲著《何妨是书生―― 一个现代学术社群的故事》(以下简称“《何妨是书生》”),到历史中寻找答案,原来我们曾经拥有一套有效的人才培养体系,有一个良性运作的学术机构,对今天依然具有重要借鉴价值。

1928年4月蔡元培被任命为中央研究院(以下简称“中研院”)院长,这是中国第一个现代意义的学术建制,是知识分子的大本营,它的运作机制、学术传统,对我们观照历史与现实,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视角。

《何妨是书生》书写中研院的学术掌故和学者风范,观照胡适与顾颉刚、胡适与吴晗在历史分岔的道路上如何选择,揭示他们的历史命运。在这本书中,潘光哲以中研院院长蔡元培为个案,考察传统的“士大夫”如何蜕变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理”与现实的“势”如何激烈冲突,展现手无寸铁的书生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在学术和政治的夹缝中,蔡元培、胡适、傅斯年进行抗争,捍卫学术的独立和尊严,显然不仅仅是一种书生意气,而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担当精神,正是这种精神的支撑,才会看到如许学术掌故:周一良在史学中自由翱翔,傅斯年拒绝王世襄加入史语所,董作宾带女友到殷墟发掘现场引发傅斯年、李济辞职风波。潘光哲钩沉这些史实,贯穿了学术独立的精神,可以这样说,于学术掌故中见学者风范。

《“中研院”六院长》真实记录了从蔡元培到吴大猷六位“中研院”院长的历史档案,作者陶英惠曾任“中研院”第五任院长钱思亮、第六任院长吴大猷的秘书主任,他师承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姚从吾,以史学的方法,研究“中研院”的档案资料,书中披露的好多内容,其史料价值自不待言,从内地学者频繁征引其文,可见一斑。如果仅仅披露史料,那只是这本书的骨架,描摹从蔡元培到吴大猷的学问人生、风采境界,则是这本书的血肉,如此,六位学者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几代中国学者坚持学术独立所做出的努力、付出的代价,追寻消逝在历史烟云中的往事。

蔡元培、朱家骅、胡适、王世杰、钱思亮、吴大猷,这一串在中国近现代史中熠熠生辉的名字,都生于晚清,有忧患意识,有科学救国、学术救国的情怀;他们都有放洋留学海外的经历,或是学科的开创者,或是开一时之风气。他们中尽管有人出任高官,但大多认同这样的理念:不依附权势,不迷信权力,不轻易涉足政治,保持人格的独立,捍卫学术自由。

六院长中,最典型的当属蔡元培与胡适。蔡元培有科举功名,弃翰林头衔而投身革命,又因对“革命”的不满而投身教育,从长北京大学到主持“中研院”,他是一个开山人物,在教育和学术所达到的高度,同时代学人难以企及。蔡元培不论在怎样的历史关头,都保持着独立的人格,数次辞职可作证明。袁世凯慰留他任教育总长时说,“我代四万万人坚留总长”,蔡元培则立即应对以“元培亦对于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蔡元培“开阔的胸襟、民主作风、以及尊重学术自由的精神”,为后人景仰。

《何妨是书生―― 一个现代学术社群的故事》写道“好好先生”蔡元培经常推荐人才,他写给历史语言研究的推荐书,堆积盈尺。蔡元培的这些推荐人事的八行书,都被傅斯年客气地拒绝了。蔡元培以院长之尊,对于史语所的人事,毫无作用,遭到了回绝、吃了闭门羹的蔡元培,完全尊重史语所人事的自主空间,总是不加干预。也许,蔡元培内心清楚,谁能胜任什么岗位,他真诚地写推荐信,是为公。而被拒绝,也是为公。心底无私天地宽,他不会破坏自己开创的学术的自主空间。

即使在战争年代,学术何为?保持教育和学术的独立,也是民国学者的共识。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蒋介石召集全国的知识精英在庐山会谈。7月16日,在谈到战时教育如何办时,胡适提出两点意见,一是教育按常态运转,二是教育应该独立。在胡适看来,现任官吏不得做公私立大学校长、董事长,政治势力不得侵入教育,中央应禁止无知疆吏用他们的偏见干涉教育,如提倡中小学读经之类。

胡适所持的“理”与蒋介石的“势”之间的冲突,堪称学林经典。1958年胡适出任“中研院”院长,就职做完演讲,蒋介石上台讲话:胡适宣扬的五四精神,专门讲科学与民主,这两个当然很重要,可我觉得不够,还必须加上伦理……没想到胡适上台反驳:社会生活的发展需要民主,提高知识改善生活需要科学,至于伦理,是随时代而变动的,决不可能跟民主科学相提并论。胡适批蒋之言论,毫不留情,蒋介石脸色大变,当时有几百名学者在场,这样的公开批评是很少见的,蒋还算有雅量,当场没有发脾气。《何妨是书生》一书,对胡适与蒋介石的这次冲突有严谨的考证。

从政的学者朱家骅,代理院长18年,也曾为“中研院”的发展做出贡献。“中研院”在抗战中数次搬迁,保证战时“中研院”先后在昆明和李庄运转。值得一提的是,他出任代理“院长”的过程:1940年,蔡元培病逝,在选举院长候补人之前,“介公(蒋介石――笔者注)下条子”,希望评议会选出顾孟余,这就惹恼了这群“书生味”十足的评议员们,于是评议会开会的时候,选出了三位候选人是翁文灏、朱家骅和胡适,顾孟余不在此列,尴尬之下,就特派朱家骅为代理院长。对于此事,《“中研院”六院长》的作者陶英惠评价道:“这些学者,坚持他们的理想、制度和学院的自由,不惜‘忤旨’以拒选顾孟余为院长候补人之一,看似天真或意气用事,实则以非常严肃之态度,为使学者不受政治干扰树立了一个良好的例子。”

1957年,评议会选举“中研院”院长候选人,“总统府”秘书长张群约评议会秘书到“总统府”面谈,透露希望胡适当选为候补人之一,最高行政当局的意思被委婉地传达出来,评议员梅贻琦说:“胡先生如能当选,自会选出,我们并不奉他人的意见而选举。”

一个纯粹的学术机构也只有保持独立,将学术和政治分清楚,不取悦政治,与政治保持适当的距离,才会进入良性循环的轨道。如果沦为政治的附庸,成为政治的点缀或者政治的工具,培养大师,谈何容易。1948年,中研院召开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会暨第一次院士会议,参加这次会议的院士有一张合影,收录在《“中研院”六院长》中,这一届院士的选举可谓严格、公正,经受了历史的考验――不因政见不同而将郭沫若拒之门外,也不因私情、友情而放宽尺度。这一届院士是中国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的大师级人物,看他们的神采,让人产生追昔抚今之慨。

像吴大猷这样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物理学家,在台湾选择出任“中研院”院长,这说明,“中研院”的运作模式和学术传统自有其吸引力。吴大猷在任上致力维护学术自由的风气,提升学术水平。但和“中研院”一些前任院长一样,不谙官场,不愿应酬,导致被迫卸职。1988年1月,李登辉以“副总统”的身份来参加“中研院”经济所的学术会议,吴大猷到院后,并没有去经济所会场迎接,径直到物理所办公室去。工作人员劝其到会场接待,吴说与李“副总统”不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肯去。而韩忠谟代总干事在旁边说,李“副总统”既然到了,那我也就不必去了。“中研院”直属“总统府”,李“副总统”是顶头上司,结果被“中研院”正副首长晾在一边。吴大猷这种在官员看来不可思议之举,正是学者的勇气和担当,这样的作派,和“中研院”的道统是一脉相承的。不过,随着吴大猷的逝世,颇有悲凉意味:“似乎象征着北大之学术传承告一段落。”

“中研院”六院长都与北大有渊源,蔡元培、胡适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其余四位都曾执教北大。说“中研院”继承了北大的学术传统应该说是不过分的;北大的气度与精神当然是重要的历史遗产,应该在新时代的条件下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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