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起事时,我初中毕业,浑身是劲,
于是通读《屈原》。掩卷之余,欲罢不能,又读了《蔡文姬》等剧。此后寻书,开始有意识地搜罗各类剧作。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印于1960年困难时期,纸质低劣,等同草纸,又竖排,又繁体,但并未减弱阅读兴味。几位同学玩伴,三九天下河冬泳,到得岸边,解衣一刻,竟现身胆怯之辈。我便教唆众人,套用莎剧中哈姆雷特的精典句式,再辅以揶揄的目光:“脱?还是不脱?”
生于蜀国,竟从小抵触刺耳的川戏,却又阅读无碍,喜欢其润眼的戏本。有出折子戏,已忘剧名,说一老财,常贪杯误事,遭夫人严管。其家后院存有硕大酒缸,某日老财偷酒,不慎跌进缸中。闻讯赶来的老婆,心慌手软,一时无计施救,急得哭了起来。未料丈夫有惊无险,尚能唱出动人的请求:“贤妻你莫要哭哀哀,快给我来点下酒菜。”以我当时涉世未深的理解,亦觉忍俊不禁,以致至今难忘。
说来也怪,我尤其属意夏衍的剧本。他的主要剧作,均写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若想了然清末民初以来的人文境况,读夏剧比看小说更为真切,而且过瘾。忽一日,萌生奇念,遂摊开稿纸,动笔将《秋瑾传》、《上海屋檐下》等剧还原成故事形式。到了80年代中期,我的《夏衍戏剧故事集》得以出版,并似有好评。
多年来迷恋剧本,内心深处,总诚服那些剧作高手。他们的辛劳,极具挑战,完全被限定于小小空间与短短时间。上乘的本子,无不凭仗简洁的唱词与说白,夹以寥寥数字的提示,自会溢出无穷魅力,令人沉浸。可以设想(因我几乎不进剧场,只能设想),有了结实的剧本,再加上睿智的导演、灵醒的演员、准确的舞美,普天下的戏剧剧场,是应该、也是可以让人乐而忘返的。
对这些陈年往事,在那日剧协活动时,我只字未敢提及。就是此刻用笔记叙,仍无勇气多写。依我素来体会,对某事某物,如完全生疏,或熟悉不够,多言多语,实为大忌。特别在内行面前,谨言为宜,藏拙最好。然世间之人,俗念层出,都盼望从人堆中脱颖而出。殊不知超越实情的冒尖,往往如老话所言,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二者之间,固然没有逻辑顺序,更无因果关系,但凡露脸过度,现眼接踵而至,确乎屡见不鲜。旁观他人这类败笔,万不可只当笑柄,而应看作镜子,引为前车之鉴。
活动中途,因另有杂务,便抱歉告辞。其实我不愿离开,散伙前还有市京剧团做东的午宴。该团团长王平先生,这几年戏运健旺,饰演《华子良》中头号主角,率剧组包揽国家级所有戏剧大奖。这般鼎盛状态,放眼华夏梨园,肯定不会绝后,但至少应算空前。以王平如此量级的身份,这顿“便饭”水准如何,自不消说,让大家充满期待。想我这人,常浅尝辄止,自诩热爱戏剧、热爱电影、热爱相声及其他,实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缺的就是一种专注精神。回望半生,惟三餐不辍,果腹为上,吃饭才是我货真价实的最爱。所以作别之际,我真诚预祝诸位午餐快活。说完赶紧起身,生怕自己意志薄弱,经不住弃饭而去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