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伊斯坦布尔公子哥儿凯末尔在《纯真博物馆》第
哪怕帕慕克文名正盛,将这部567页(中译本页数)的作品从头读到尾也还是需要一些耐心,我是用春节长假及前后数天践行这一耐心的,同步还在读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相较卡佛的短篇小说集,《纯真博物馆》相异的不只是篇幅,还有写作手法上繁复和极简的差别。同样写人生无常世态炎凉,卡佛的是戛然而止的留白,而帕慕克这部新作中则是不厌其烦的细节堆叠与情感铺陈。迥异的文学样貌自会打动与之契合的读者,在此我无意比较他们的高下,因为繁简之间相距越远,从另一重意义上却有殊途同归的趋向。
说回《纯真博物馆》,在富家子凯末尔和穷亲戚芙颂的灰姑娘式童话早早登场并进展到一百页之前我数度萌生合上书页的放弃之念。凯末尔对记忆的过度沉溺造成他的讲述相当个人化,有如暮年健忘的老人喋喋不休于其实未必多么重要的片段。何况,总高扬爱情至上大旗的他最初显得很没劲,又怕失去又不敢爱,一边是年轻美貌的芙颂,一边是门当户对即将订婚的茜贝尔,他一次次地摇摆不定,拧巴又不专情。我几乎以为这只不过是本带有怀旧成分的、文学性较强的土耳其言情小说。
我对这部作品的态度是从读罢《订婚》一节有所改变。这是其中最长一个章节,写到凯末尔和茜贝尔的订婚宴,令人眼花缭乱的伊斯坦布尔上流社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场景,人物多到数不过来,各方面描写十分详细,堪称一幅写实入微的彼时伊斯坦布尔世象风情长卷,似乎透过文字都能窥出帕慕克对那个年代(上世纪70年代)的无比眷恋。别怕?嗦,不要信手翻翻就急着跳到下一节。等你读完全部自会明白这章的用处,从此之后的内容会证明,捱过前面的部分还是值得的。
事实上,作品中借助某个特定场景反映当时社会风貌的写法不止一处。凯末尔家那个公寓的阳台对着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坐在那里每天能看到一两场葬礼,来来往往,亡人与生者或是他们熟识或者陌生,悲伤有多种表现形式,就如同凯末尔母亲对悼念者戴墨镜的解释,“他们不是为了遮掩眼泪,而是为了遮掩无泪而戴上墨镜”,人心如此,感情的变数莫不如是。对于芙颂,凯末尔其实从未真正得到过,哪怕他们有短暂的在那个时代不名誉的隐秘恋情。等到多年后他再度走入芙颂的世界,却只能在形式上接近,心灵的距离反而更远,最初的芙颂和后来的芙颂当然不会毫无变化,这种掺杂功利世故的变化让凯末尔深觉无奈,可是莫可名状的感情使得他在自虐般的折磨之路上走下去。
于是他成为一个执着、长情的恋物狂,更确切些说,他眷念的不是具体的与芙颂相连的物事,而是那些耳坠、酒杯、烟灰缸、汽水瓶所定格的与芙颂相关的记忆瞬间,最极端的比如他在八年时间里搜集了4213个与芙颂有关的烟头,记下每个烟头搜集的时间和所代表的记忆。这些物件上面曾留有芙颂的温度,或者印痕,供他在每个思念之时藉此麻醉苦闷。所以,这本略显琐碎的书,太多的细节都是为了抚慰凯末尔的思念,太多的物事也是串起故事的链条。帕慕克在借凯末尔之口讲述这个悠长、苦楚的爱情悲剧的时候没有用《我的名字叫红》那样不断转换的叙事视角,故事讲得很老实,他的心思更多花在如何把散落在凯末尔记忆中的往事片段像拼图游戏似的一点一点还原出来。在帕慕克的作品里,近在咫尺的对土耳其历史文化的“乡愁”从来不缺,爱情,也曾屡次显现,但如《纯真博物馆》这样专事写爱情的作品于他并不多见。
《纯真博物馆》未必是帕慕克文学生涯中的杰作,却是带入感强烈的诚意之作。故事进入尾声,凯末尔道出书中内容是他讲给作家帕慕克,让其代为写成读者看到的文本,这份玄机前面早有铺垫。《订婚》那一章,帕慕克一家参与其中,他本人甚至还在书中和芙颂共舞,亦为她的美好所倾倒,以致在多年后仍对凯末尔表达了那支舞的难忘。在这惯常而娴熟的带入感运用之外,更隆重的文本和现实的交集是帕慕克真的在伊斯坦布尔他的一栋房子里像书中凯末尔那样搞了一座装满杂七杂八日常物事的“博物馆”,且不说这个所在是否真能实现“博物馆”的功能,读过小说并为凯末尔因失爱而被活活逼成恋物狂而扼腕的读者也许能从中将自己旁观者无所放置的寄托就此尘埃落定。
最后一页,凯末尔吻了吻芙颂的照片,他让帕慕克先生一定要写上他的一句真心话,“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这倒不是《纯真博物馆》首尾之间的牵强呼应,随着那些细碎绵密的记忆和各安其所的物件,他的幸福也就有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