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六国论》中的“六国”,是借来形容当今小说界六位重镇:余华、贾平凹、张承志、莫言、张炜、王安忆。重镇是不是只有六座,见仁见智、另当别论。这其实并非此书兴致所在;它虚晃了这一枪,矛头则指在另外的
刀斧手式的文学批评,除了特定时代,不会有立足之地。如今文学批评差不多清一色只是捧场。原因之一,是批评自身的衰颓。这种衰颓的征象,比如批评家话语权旁落,愈益被媒体所挤压,乃至接受后者的利用;比如所谓“学院体”,打开杂志,十之八九是这类格式,言不及义却乔模乔样,自以为“科学”“严谨”。总之,主客观原因加在一起,搞来搞去,批评就很像贾政门下“众清客”,要么“哄然叫妙”,要么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作家和批评家之间存在各式各样的关系。比较理想也比较正常的一种,我以为是“高山流水”的关系,是知音。所谓知音,绝非一团和气,而是真正彻底的了解。好处、长处看得到,毛病、弱点同样认得准。所以,一个好批评家,可能跟作家从来不是朋友,甚至根本不认识、不来往,但是他会让作家觉得,此人是自己的知音,哪怕这个批评家的论说让他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如果他是诚实的,他至少会在心里悄悄将此人引为知己。
批评家和文学批评,亦是在此意义上方才必要。否则,世上有创作者和作品也就是了,批评家和文学批评纯属多余。
尽管批评文章的数量一直在膨胀,批评刊物林立于各地,一切看上去都很红火,却很难消除多余感。人们一边从事着,需要着,一边又觉得虚与委蛇。
慵懒是普遍心态,刚劲有力的情怀隐匿,认真诚挚的品格远去。不过,闷得太久以后,近来倒有了不同的迹象。自从见到书中这组文章,我觉得阅读批评的欲望在复活。
这组文章对于所论作家都投以质疑的眼光,但真正让人动容的,并不限于此,而是“刚劲有力的情怀”和“认真诚挚的品格”。我们说,文坛缺少批评的声音和态度,指的就是这一种。如果单纯讲挑剔甚至责难,其实亦非无从寻觅,2000年左右,“酷评”出现,完全做到了不留情面,可是因为既不具备“刚劲有力的情怀”,又缺乏“认真诚挚的品格”,那效果其实跟捧场相差不多。
而书中诸文,无一采取将作家骂倒了事的策略,甚至无一跟骂字沾边。这些作者对他们评论的作家作品都做到了赤诚相见。把所看到的问题,原原本本地摆到桌面上,不保留,却也不夸张。他们的态度,是奔着文学去的。像贺仲明指出的张承志精神世界的“偏执感”,洪治纲指出的贾平凹创作存在“退化性思想倾向”,何言宏指出的王安忆遗忘“大历史”、龟缩于“小历史”等,一针见血,如果我是作家,对于这些论说哪怕觉得跟自己实际有差距,也不会怀疑它们出发点是积极和建设性的。
就像社会上现在极缺“诚信”一样,文学当中枯萎的是“诚意”。这是指在文学和文学问题面前的应有而基本的态度。有时让人想起经汉、宋、明被搞得虚浮悬离的儒学,所以晚明才有王学出来,振臂呼吁回到“一念之本心”。假如现在大家对于文学,也都回到“一念之本心”,排除纷扰,文学会精神得多。
《当代文学六国论》最可贵的气质就是直面文学的“诚意”。这不仅指它们所探讨问题达到的纯度、实存性,也指每位作者主观上、态度上的认真与较真。很多时候,言辞激烈、义愤填膺,只是貌似认真与较真,背后可以掩饰着别的什么东西。真正的认真与较真,是锲而不舍的追询和绵密的钩抉,使问题有如剥笋,表皮纷落而实质磊然。
欲致其诚,先正其心。现时代价值体系风雨飘摇,很多人心里没有了尺度,说什么的都有,什么话都有人说,俗称“多元”。多元当然不是坏事,但多元却也不是“多多益善”。秩序总是要有的,文学有没有秩序呢?不少人眼里、心中,大约没有,亦不必有。在我看来,文学终究要有秩序。在这方面,书中诸文所秉持的,是文学千百年以来不论时代与国别,共同服膺的堂正思想。这不仅是特色,也是重要的姿态。多年以来,文学“唯陈言之务去”,开口闭口都是新说奇见,虽然也曾经有益,可久而久之,大家似乎忘记了文学其实还是有其基本的恒远的价值理念,亦即堂正思想。这种遗忘,大抵是跟何言宏所论的对“大历史”的遗忘,彼此同步。所以,如今看来,倒是恢复这种记忆,更属当务之急。布罗姆写《西方正典》,我们搞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是不是也当反思一下“正典”问题呢?
《当代文学六国论》,贾梦玮主编,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4月第一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