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偶然地看了名为LaPianiste(法语)9ThePianoTeacher,译名为《钢琴教师》的电影。这部由迈克尔・汉内克(MichaelHaneke)导演,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Hup鄄pert)主演的电影给我的第一感受,只能用“目瞪口呆”四字来形容。
看过的电影也不算少了,从1997年伊始便在中
竟然被我言中!后来,电影《钢琴教师》的原著者耶利内克(El鄄friedeJelinek)真的获了诺奖!《钢琴教师》写的是一个中年女钢琴教师埃里卡的故事。埃里卡与专横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异性缺席的残缺家庭中,长久被禁锢的欲望,却被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学生华特掀开。在华特狂轰烂炸般的追求下,埃里卡却因长久的病态压抑,已经丧失了被爱与爱人的能力,一场令人疼痛的性冒险开始了,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对于坐在电影院的影迷来说,《钢琴教师》最令人惊诧的莫过于埃里卡种种变态的行为:她在浴缸里自残,在成人音像店租带,甚至在拣起别人遗留下的沾有秽物的纸巾细闻时,她的神情竟然那般泰然自若,没有一丝羞愧或仓皇。唯其如此,才能活生生地触摸到一种莫名的连当事人也感觉不到的痛!而在电影的结尾,埃里卡眼看着自己一直苦等着的华特若无其事地转身而去,她飞快地把长长的餐刀插入自己的身体,血慢慢地渗出来,她依然面无表情。
当然不是想殉情而死,而是想给此时的痛苦切开一个出口,让肉体的疼痛暂时覆盖精神的绝望―――包括全盘失败的愤懑。
她收好刀子,走出剧场。字幕升起,没有音乐,静默的黑暗重重压在我们的心上。爱已灰飞烟灭,也许本来就不存在,无论是她还是他,都误读了爱情这个字眼。从此她仍然回到原点,没有爱情也没有生命的被母亲绝对控制的残缺家庭的原点。―――作为电影,这的确是大师的作品,在场面调度上,更是导演与演员完美结合后的杰作。白色为背景基调,充分象征女主角内心世界的苍凉,除了埃里卡的家中,诸如琴室、演奏厅,皆以镜头创造出空旷的景深,构图式的景框设计尤为奇绝,中景或全景的平视镜头固定不动,在同一个镜头里面,无论距离镜头深浅,每个人的反应都充满叙事张力。导演充分给予演员发挥的空间,两位分别得到戛纳影帝影后的演员也达到极为成功的效果。特别是伊莎贝尔・于佩尔震慑人心的演技,虽然几乎面无表情,但所有观众都能感受到在那张万古不变的脸后面,有着“于无声处听惊雷”般意外的力量!
而小说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也许是电影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读到小说后的第一感觉竟是有些失望,直到再读一遍后,才深感小说原作其实是极具震撼力的,小说的元素中自然有很多是电影所无法表现的,相信耶利内克一定会认为电影完全是另一个作品,而不是她所写的《钢琴教师》。我不知道耶利内克是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在小说中,她写的这一场非同寻常的恋爱却很像是一场权力角逐:人到中年的埃里卡其实根本没有恋爱过,但自恋的她,内心其实蕴藏着巨大的激情,譬如在少年时代那场与布尔西的恋爱游戏中,她就曾经因为失败与被压抑而自残。自恋与自残,虐待与受虐肯定是一个人的两面―――那起始的原因肯定是一种巨大的无可宣泄的激情!中年之后,她似乎已经是一个找到平衡的女人,而这种平衡在年轻学生(在小说中学生名叫克雷默尔)到来后被完全打破,就像一个踩在钢丝上向前用力伸出手的人,她所有的平衡都失去了,接下去她开始像所有陷入恋爱的人一样变得张皇失措,进退维谷。耶利内克犀利地揭示了这场奇特恋爱的实质,它是一场争夺控制权的战争,开始时埃里卡占据着控制权:然而,当她郑重地把信交给克雷默尔之后,一切转变了,控制权颠倒了过来,她本来是把自己最私密的幻想暴露给她准备认定的男人,她以为这是自己“爱”的表现,因为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性爱方式。然而此举却被克雷默尔狠狠地唾弃,之后的一切便转了向,埃里卡从先前期望的主控地位一落千丈,她试图按照克雷默尔期待的方式去做,但在爱的方面满目疮痍的她已经不能够享有常人的性爱,于是等待她的便是令人羞辱的挫败。
而在这之前,她一边极端轻蔑地拒绝他,一边因为爱的妒忌毁掉一个女孩弹琴的手。这样残忍的示爱的确让人触目惊心。亲情也同样触目惊心。相依为命的母亲对40岁的她像对孩子一样的看管,无处不在的电话追踪简直令任何一个正常人疯狂。
爱与伤害从来就是双刃剑,这是老生常谈,新鲜的是,耶利内克在这里写的并不是爱,而是一场充满病态、索取、羞辱与挫败的战争。
当控制权易手时,她终于忍受不了孤独和自我煎熬,去找克雷默尔,向他投降了。她是如此期盼有人把她从濒临窒息的孤独中拯救出来。
而耶利内克的智慧表现在:克雷默尔最后的致命一举,恰恰是埃里卡信中所要求他做的,问题的滑稽与残忍之处,恰恰在于这里,没有经过爱也丧失了爱的能力的埃里卡希望克雷默尔做的只是她的白日梦,而一旦他真的做了,给她造成的伤害却是致命的。
爱在这里完全成为了一个幻象。
对于她,也许是溺水者乞求的一根稻草。
对于他,爱被性所终结,忘却比弹响一个音符更轻松。
这是多么深刻的隐喻!在这个粗糙的欲望化的时代,爱已不知沦为何物,爱竟如此艰难,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埃里卡最后都再次回到了母亲身边,一个人竟然只能从一直伤害自己的亲人那里找回爱,岂不是令人痛彻心扉!在电影中,最后的音乐仍然是贯穿全剧的舒伯特的《冬之旅》―――音乐教授因音乐而骄傲,而音乐却把她的爱与青春彻底埋葬。
我想,也许电影《钢琴教师》对原作压根就是一种误读。但那又算什么呢?在阅读思考中,一切阅读其实都是误读,作者、读者与文本之间,向来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读者永远无法重塑作者的所有意念。但在现代文学的理论里,“误读(mis鄄reading)”乃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每一个读者通过阅读而再次诠释了作品;通过阅读而参与了作品的再创造。电影也一样,观众是通过观看而参与了作品的再创造。于是《钢琴教师》的误读是多重的―――读者对原作的误读,评论家对原作的误读,导演对原作的误读;影评人对电影剧情故事的误读;观众对电影内容的误读;观众对影评文字的误读……包括敝人这篇文章,无疑也是一种误读―――因为真正开启答案的密钥只在原作者手中掌握。而在文学艺术的大世界里,误读恰恰显示了作品中社会与人性的丰富层面,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这部小说原作的阅读方向如此多元―――它应当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如果它原有的音乐感被我们的翻译准确译出,那么我相信它比目前我们看到的这部书更具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