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三月三诗会作品选》,陈东东编,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0年4月第一版,30.00元
等到我忘记自己曾经写过诗歌的时候,
部落是一个原始的称谓,维科在《新科学》中认为原始人都是诗人;而在后现代,又开始“重新部落化”(麦克卢汉语)。我将参加“三月三诗会”以及在江南举行的各种诗会的诗人称之为江南的诗人部落。
这本诗集,《将进酒》,是2005-2009年“三月三诗会”的作品选集。“三月三诗会”从2005年伊始,先后在苏州、昆山、同里和虞山举行。2010年“三月三诗会”则在江阴。2005年,南方的九位诗人庞培、张维、李少君、杨键、长岛、潘维、陈东东、小海、江弱水策划了这个民间诗会。
“三月三诗会”自有其传统:“上巳修禊,张乐于流水,是汉代以来的民间风俗。每到农历三月三,男女老少纷纷饮宴踏青,墨客骚人更是雅集唱和,一觞一咏,与百姓同乐,与自然、节令同庆。”而明末复社、清末南社诗人的三月三雅集,在中国南北各地造成深远广泛的影响,诗人和百姓同乐,和自然、节令同庆。
其实,诗歌与春季节日的关系,早在春秋时期就形成了。法国学者葛兰言(MarcelGranet)在《中国古代的祭礼与歌谣》一书中,考察出中国古代的郑国的春季节日、鲁国的春季节日、陈国的春季节日和春天的皇宫节日,并以此来研究这些春季节日和《诗经》的关系。“三月三诗会”正是这样一个春季节日,一个春天的节日。
诗人的名声,好像是口头传播的,这大概是印证部落诗歌的一个关键。这种名声似乎也是通过宴饮来传播的,我曾经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醉生梦死”(这个说法,很容易产生歧义,我在《神话与仪式》一书中有过阐释,尼采说过,“酒神如醉,日神如梦”,艺术是在梦境和醉境中诞生的。而生与死是艺术的基本的原型,因此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醉生梦死”。)这在江南诗歌部落是正确的,喝酒,做白日梦,然后写诗,陈东东就写过“梦给了生命双倍的时间”这样的诗句。这似乎就是我一直喜欢说的“生命的仪式”。
“三月三诗会”中的诗人,在诗歌朗诵会上朗诵诗歌,在宴饮之时,显示出他们诗人的本色。这种宴饮之风,和魏晋士人放浪形骸的饮酒之风不同,也不同于明中晚期的江南士人交往中那种风气,倒是和唐代李白的酒风相似。如果说,魏晋的士人醉酒是为了忘却政治的险恶,那么明中晚期士人的宴饮之风是宣泄内心的怀才不遇。而“三月三诗会”,是诗人的一种诗性的表现。
因此,这本诗集恰如其分地名作了《将进酒》。“将进酒”,一作“惜空酒樽”,原是汉乐府短箫铑歌的曲调,其实就是“劝酒歌”。唐代李白采用乐府古体写出了《将进酒》。李白的《将进酒》是一首醉酒歌,这是一种浪漫、行吟诗人的豪放之举。当然,江南诗歌部落的诗人也会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诗人的乐趣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但是开首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使江南诗歌部落的诗人感觉到它毕竟是黄河文化的《将进酒》。其实李贺也有《将进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这才是具有江南唯美意味的《将进酒》,是真正意义上的酒的祭祀。
江南的诗歌,最早可以说是《越人歌》,后来有“吴歌越吟”之说。从六朝到唐五代,江南的诗歌,虽然比不上北方,但也开始有了大诗人。如五代南唐后主李煜就是一位,国亡之痛,让他写出了千古绝唱。到了南宋,则是诗人辈出,如陆游等。这些诗人的诗歌,构成了一种江南的诗性存在。在我看来,江南有多种存在,一种是地理的存在,一种是意象的存在。这些江南的才子的诗表现的江南是超越于地理和意象的第三种存在,也可以用美国文化地理学家爱德华・索亚的话说是现实和想象之外的“第三空间”。这种“第三空间”就是“三月三诗会”所营造的诗意的空间。陈东东曾经编辑过《南方诗志》,我希望他将南方缩小,编辑《江南诗志》,《将进酒》就是具有“江南诗志”意义的诗集。
“三月三诗会”的诗人不一定都是江南人,江南诗歌部落也是如此。但他们一定喜欢江南,迷恋江南。柏桦创作的《水绘仙侣》,江弱水曾经写过一篇序,就是谈明末文人冒辟疆和董小宛如的艳情。(其实我也非常迷恋明清之际的诗人。我曾读过小说《白门柳》和根据此小说改编的话剧《白门柳》,对钱谦益和柳如是的艳情也颇有感怀。)柏桦对江南有一种神往。江弱水在《水绘仙侣・序》中说:“柏桦把这本书‘献给美丽的江南’。江南,是柏桦心里的一个结。对于无数有着深沉的历史感与文化情怀的中国人来说,也是。然而,请容我说句煞风景的话吧:江南已经只存在于故纸上了。二十世纪,江南可谓四度遭厄:一二十年代的社会动荡,三四十年代的军事侵略,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肃杀,以及八十年代以来的环境污染。柏桦的《水绘仙侣》,我是当作一份江南文化的悼亡词来读的,而这并不是第一份。”
但是,在我看来,“三月三诗会”是意在恢复江南的生命,或者说使江南获得重生。这种重生,不是江南古镇修旧如旧式的重建(我曾经发现,当作为故乡的江南古镇变成旅游目的地的时候,古镇,变成了“无法回归的故乡”。今年五月,我和潘维一起去叶辉的别墅,是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张雷设计的。那个别墅倒是现代诗人的栖息之地。),也不是“借着古人的尸骸,另行吹嘘一些生命进去”,而是一种精神的涅?,就像潘维,他将太湖比作他的“棺材”,这是一种伟大的死亡,又将西湖比作他的“婚床”,这是一种意象的重生。
“三月三诗会”的诗人,云集在苏州、昆山淀山湖、同里、常熟,这可以说是江南的腹地。在这样的“腹地”举行的诗会具有民间性,但又和汉代的“三月三诗会”的民间性相区别,是一种诗人的民间,或者说民间的诗人的聚会。“三月三诗会”又和明末的士人雅集不一样,写诗是为了显示一种风雅。也就是说,“三月三诗会”,不是过于精致的文人雅集,古琴、书画或者唱上一折昆曲,甚至也不是法国巴黎的诗人沙龙,而是中西方兼有的一种诗人的诗会。从这个意义上说,“三月三诗会”具有一种现代性。
潘维说“一首诗是一场信仰仪式,为了文明而做的一场心灵仪式”。(《潘维诗选・自序》,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不如说,一次诗歌朗诵会,“是一场信仰的仪式,为了文明而作的心灵仪式”。
我认为,诗歌只有通过朗诵才能恢复其仪式性。因此,潘维总是用我说的仪式来为后来不断举行的朗诵会印证。史官更喜欢记录的就是这些仪式性场景,这种仪式性场景是诗人摆脱孤独的最好方式,尤其是潘维这样以孤独作为口头禅的诗人。
诗歌一旦朗诵,就可以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理查德・鲍曼在《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一书中指出,在对作为文化体系的表演进行民族志考察中,调查者的注意力常常首先为那些惯常被表演的文类所吸引。我在诗人圈其实是作为一个观察者而存在的。诗歌的文类是显而易见的,而诗人的活动似乎就是一个部落的活动,就是一种民族志需要考察的存在。
在一个部落中,最重要的是有共同的信仰,在我们这个普遍失去信仰的时代,诗歌就成了我们的信仰。在这里,有一个神话和仪式的问题,诗歌就是神话,而朗诵就是仪式。
诗歌朗诵会,不像寺庙或者教堂那样庄严肃穆,也不像酒吧或者茶馆那样喧哗骚动,而是显示出一种沉静,安宁。和诗人们交往没有负担,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来去自如,你可以朗诵诗歌,也可以不朗诵诗歌。因为这是一个自由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