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大时,比如蔡元培的如沐春风,胡适的风流倜傥,陈独秀
即使在特殊的年月,故事仍然有所发生和延续。陈寅恪,熊十力等人就坚持不参加政治性的”大批判”,马寅初的“新人口论”在遭到围剿式的批判时,仍义正词严地表示:“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梁漱溟在“文革”后期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始终坚持不批孔。这不正是他们坚持精神独立的一身正气的表现么?在燕园之内,还有三件事,给我印象至深。其一,上世纪50年代初,北大哲学系邀请当时马列学院(现中央党校)艾思奇教授来作关于逻辑问题的学术报告,那时的苏联理论界刮起了一阵批判和否定传统逻辑之风,艾思奇可能受其影响,在报告中也有否定形式逻辑的倾向,系主任金岳霖主持报告会,最后只用两句话作了一个小结:“感谢艾思奇教授给我们作了精彩的报告,他的话都是合乎形式逻辑的。”前一句话作了礼貌式的肯定,后一句话又委婉地亮明了不同的学术观点。这真是恰到好处,正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幽默中表现了他的高度智慧。其二,大致是80年代,中文系王瑶教授用一百余字写了一份“自我介绍”。录其后半段“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唯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几十个字,就把自己的性格特点勾画得活灵活现。这真是写短文的一个典范。其三,“文革”期间,冯友兰教授年逾古稀,成了系里的“反动学术权威”,遭遇种种批判与伤害,他挺过这段艰难岁月,全靠精神修养的支撑。后来在一次会上,他谈到每次被揪上台接受批斗时,便默念禅宗“六祖”惠能的一首唱词:“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不仅从佛性上寻求了精神的解脱,而且蕴含着自身的坚定信念。冯先生在95岁高龄完成了他最后的一项重大学术成果《中国哲学史新编》,创造了学术史上的一个奇迹。
近三十年来呢?我们的校园规模扩大了,楼群耸立。学生扩招了,教授人数更是成倍地翻番。然而大学反而变小了,变空了似的。老一辈的大师,名师相继谢世,人们常有人去楼空的感觉。如今的不少“名师”不是水到渠成,名至实归的,而是分配名额,布置“评”出来的。在学生和社会中的影响远不如以前。
故事源于渊博的学识和深厚的素养。据回忆材料,在西南联大,历史学教授雷海宗,一支粉笔上讲台,一旦开讲,便神采飞扬,将人物,事件和来龙去脉阐述得十分清晰,连具体年代和各种数字,有人核对,毫无差错。中文系教授闻一多、罗庸、游国恩等人曾同时开设《楚辞》一课,他们各有侧重和特色,便于学生比较与思考。闻一多不讲《离骚》,而独讲《天问》一篇,逐段逐句展开分析,让学生真正读懂一篇古诗,而且读懂一个作者和一个时代。国学大师陈寅恪曾在第一节课上宣布:“别人讲过的东西我不讲”,“我只讲以前没有人讲过的东西。”这确实很难。如今有些东拼西凑的讲稿,照本宣科的讲课,倒正好与陈寅恪所说相反:“别人没讲过的东西我不讲”,“我只讲以前有人讲过的东西。”
清代诗人袁枚有诗句:“面异斯为人,心异斯为文。”人面各异,方能为人。若千人一面,那就糟了,人心各异,斯乃为文。若人人的思想,性格都一律了,只会是文化的停滞。只有各人的精神、个性彰显了,才有优美的文采与故事。金岳霖的高足沈有鼎教授,不修边幅,不拘小节,却对逻辑和哲学有精深研究,好提问题,学术批评,不容情面,因而他在清华和西南联大流传的故事甚多。如今的教授,多急功近利,胸无大志者。或习染于官场,或流落于平庸。学术上只求立项出书,并无理论创新之意,教学上多求按职在岗,缺乏育才热忱,写文章多陈言俗套,少真知灼见。这样,精神不独立,个性不张扬,教授再多,摆脱不开一个“俗”字,甚至丑事连连,自然与新颖的故事无缘。
故事的发生,需要适宜的环境。学术是大学最崇高的事业,繁荣学术,培养人才,是教授最崇高的使命,应尽量避免行政力量和外界事务的干扰。学术的准则要严格,学术的环境要宽松。陆游的诗句:“人才衰糜方当虑,士气峥嵘未可非”。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