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迈斯托强调要“发现那些只对过去的人才有意义的、过去的人曾经面对过的问题”,也就是说,他要写的是已经过去的那个过去,而不是现代人眼中的过去。
在阿迈斯托的史学理论中,历史并没有重要和不重要之分,只要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觉得有意义,它就有意义,后世人只要
《世界》叙述了两个全球性的主题故事:一个是人类社会自身的故事,一个是人类与环境的故事。在有关人类社会的故事中除了有布衣和国王、有儿子和母亲、有英雄和恶棍、有名垂青史的人和湮没无闻的人之外,还有科学、艺术、思想、痛苦、快乐、想象等关于人类精神生活的故事。此中,阿迈斯托时时关注人类迁徙、贸易、扩张、战争、朝圣、旅行、外交等;时时关注经济和政治的形态、人的群体划分、国家和文明、阶级和团体、性别和世代等特征。第二个人类与环境的故事讲述的是人类脱离自然界,进而在建设性的开发和破坏性的开发之间达成平衡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此中展现了生存、疾病、能源等概念。在这个过程中,阿迈斯托打破了以往的传统世界史的叙述体系和架构,通过制作精美的地图、表格和其他图像,丰富的史料和最新的考古发现等,成功地以“马赛克”的方式整合、叙述人类文明史以及人类文明与环境之间的历史,形成了一部纪录片,引人入胜。
细细品味、理清脉络,发现阿迈斯托以“马赛克”方式再现和构建全球史其实源于他对全球史本身就应该是一个“马赛克拼盘史”这样的认识,这颇有后现代的意味。因为以后现代的眼光看,历史本来就是丰富多彩,没有体系,不应被人为“体系化”。而事实上阿迈斯托的确深受20世纪60年代后各种哲学思潮尤其是后现代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在《世界》之前出版的《文明》就是一部充满新意的文明史,该书以风、雨、气温、地形、洋流、纬度、海陆的比例等为依据,将人类文明分为9大类型17种生存状态,结合考古学、地理学、美术史、历史学,细说历史上人与环境的各种可能性。阿迈斯托敢于挑战传统、乐于独辟蹊径,在《文明》中他注重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明史,如罗马帝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佛罗伦萨等,而是注重生存环境,以社会与环境的互动为依据为文明化的成果打分。同样,正是在“马赛克历史”应该“马赛克”地整合和叙述这样的挑战传统的思考之下,《世界》一书也给我们留下它具有“去欧洲中心主义”之史学诉求的印象,在《导读》中,阿迈斯托就此坦言:“在每一个历史时段,世界上总有某些地区因其更具影响力、有更多的人口、更具塑造世界的力量而比其他地区更为突出。在本书叙述的很大一部分内容中,中国相对占据了更多的篇幅,这并不是出于认同上的原因,而是因为中国在过去很长时间里影响全球的创举的确极其丰富。在叙述过去几百年的历史时,欧洲和美国占据了很多视线,这不是‘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而是忠实地反映了历史发展的原貌。”
对于处在全球化浪潮之中的漂亮迷人的“马赛克”世界,阿迈斯托在《世界》中流露出不无忧虑之情,并对全球文明史的未来做了“马赛克”式的反思。他看到“由于人口流动和思想的迅速交流,全球几乎所有的文化现在都能相互接触、而且似乎朝向趋同发展;原始的采集生活方式已近乎灭绝,大城市的发展成为人类从传统的农业劳动抽身出来的标准;多种语言和宗教的消亡,尤其是食物和音乐方面的趋同品位,某种政治经济文化的全球扩散,都是世界趋同发展的标志。”于是发问:“这种趋同到底能走多远?”于是预言:“我们能像迅速消除所有旧有的差异那样迅速创造出不同之处吗?加入我们最终获得一个单一的、全球性的文明我们是否会在宇宙中陷入孤立状态而难逃停滞不前的宿命,就像在《世界:一部历史》中描述过的那些消失的文明那样。”
在书写《世界》的方法上,阿迈斯托认为“历史学探讨的主题并不就是过去本身,因为我们的感官根本不能直接触及过去。我们只有关于过去的证据”,因此“历史学家的任务不是―――也不可能是―――讲述过去是什么样子的,而是生活在过去的时代可能是什么样子的,因为证据倾向于揭示过去可能是那个样子”。也正是在这样“提供证据”的思路之下,阿迈斯托罗列了很多庞杂的历史证据,并没有对过去的历史碎片进行有效的“清理”,这些未被整理的“碎片”又成了小小的“马赛克”,它们的集合构成了“马赛克拼盘”的《世界》。在这里,阿迈斯托把历史研究定义为“一门艺术,一门训练有素的艺术”。
“同情理解”《世界》之余,我们却又强烈感觉到阿迈斯托也在追求一种“体系”和“观念”,那就是全书中无处不在地体现出的“马赛克体系”和“马赛克观念”。这似乎与作者本来“去体系”和“去观念”的写作意图相违背,但这也恰恰折射出“后现代”思潮所面临的一个普遍挑战。因为尽管“后现代”强调“解构”,但事实上却又在构建着一种“被解构”的主义。为《世界》作译序的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著名教授钱乘旦认为:历史学家“要‘清理历史’,找寻历史的线索。这就需要‘体系’的帮助”,而如果“舍弃了‘体系’,历史是无法恢复的”。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如果阿迈斯托要完成历史学家“恢复历史本来”的任务,他就会有一种“体系”,或是传统的、或是现代的、或是“马赛克”的、或是其他的。
而事实上,正是在“马赛克”的“体系”和“观念”下,《世界》这本著作具有了自己的特色和自己对全球史独特的反思。在《世界》的最后一章,阿迈斯托展现出他作为不同于其他历史学家的“马赛克”式现实关怀,他说:“由于新科学技术的出现,我们对于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位置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近代的生态史。对于我们与其他动物的共同祖先,对于我们与其他社会和文化的动物相比而言的特点,对于智人和其他物种的道德重叠,以及我们于一个复杂的、相互联系的生态系统之间的关系,我们会有更多的了解,因而不会撇开自然界的其他物种去考虑人类,也不会认为人类是自然界的独特现象。我们要严肃考虑人类与自然界其他物种之间未来的关系。许多文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度的开发削弱或毁坏了自身的文明。我们该怎样来对待我们这个世界?这个迄今为止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唯一世界。”
通读《世界》,我们读者很容易就会被这部巨著中丰富多彩的内容所深深吸引,时时会随着作者的思路被带到当时的历史场景中与历史对话,其中原因多半得益于《世界》生动活泼的词句、感情充沛的措辞以及严谨合理的论述,这也使得阿迈斯托被称为“史学大师和叙事高手”,而他的《世界》则被誉为“迷人”的全球史。对照今天国内很多号称是“大师”的历史学家所写的“晦涩难懂”而被读者“束之高阁”的著作,不禁令人感慨。这或许也和阿迈斯托本人的经历有关,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书斋型的传统学者,有着广泛的社会经历。他从事学院严谨的教学和学术研究,另一方面又积极参与现实的社会文化和媒体宣传工作,是各种媒体上出镜率很高的学者。也许正是这样丰富的阅历,他撰写的历史文化类书比较有吸引力、并容易获得读者的认可,如他的《无敌舰队》、《千禧年》、《改变世界的观念》等都是亚马逊网络书店中的畅销书。在读者中的声望和人气为他赢得了广泛声誉,他甚至被《纽约时报・书评》誉为“与布罗代尔、汤因比等量齐名的历史学家”。
作为历史著作,无论是立意、历史关怀,抑或是读者的评价,《世界》可以说是非常成功。而作为历史教科书,《世界》的成功也毫不逊色,国内从事史学教学工作的人应该对此进行对照反思。如在启发学生的方式上,《世界》更多是“提出恰当的问题,而不是提供一成不变的答案”;在每章的开头,《世界》还专门安排“花絮文字”诱导学生深入(与美国史学大师史景迁JonathanD.Spence的写作手法相似);在“故事”织就得栩栩如生之余,《世界》以“无与伦比”的地图设计和图像记录辅助学生对历史的理解与定位(与我们古代史家强调的“左图右史”呼应);贴近教学的“特色栏目”起到了深化教学效果的作用。
对历史进行“理解”是历史学家不懈的追求。在《世界》一书中,阿迈斯托以他独特的“马赛克”方式整合、叙述和反思了全球史,去“理解”过去、去“透视过去人的心灵”。“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部从异域远渡而来、“别开生面的鸿篇巨制”一定会引起我们史学界更多的关注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