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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冬天飘摇的芦苇

2010-06-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2009年的10月,北京最美的季节。在秋风残照下,大修后的紫禁城金碧辉煌。金碧辉煌的背面是什么?无数的荣姑娘可以告诉你。那些正史不收、野史亦无所志的旧事,无足轻重,零星散碎,

像冬天飘摇的芦苇。而它们恰恰是活的史料,真的历史。世上许多事,除非亲自体验,是无法想像的。

从第一次看戏曲舞台演出,就知道有个角色行当叫龙套。四人一堂,穿着一样的“龙套衣”,或举旗或拿枪,跟着主角转来转去、跑上跑下的。他们不是乱转瞎跑,是要按着事先规定好的动作和位置,跑出队形,跑出气氛来。男的龙套,一般扮演的是士卒、衙役。女的龙套,多半是宫女丫鬟[俗称宫娥彩女],即后妃、命妇所带的女侍从。我特别喜欢京剧《贵妃醉酒》的众宫女,个个收拾得就跟小贵妃似的,漂亮死了。对司空见惯的事物,我们也就习以为常。谁都不会细想那些宫女,到底是什么样的?最近在同事的书柜里见到上下两册的《宫女谈往录》[金易、沈义羚著,紫禁城出版社],随手翻来,不想越翻兴致越浓,索性借回家看。作者是一对夫妻,毕业于1949年前的老北大。他们与一个清朝末代宫女住得很近,渐渐熟了,成为朋友。晚上,口袋里揣上两包高碎[茶叶末]和一兜半空[瘪花生]到老人家里,请她讲清宫轶事。老人姓何,宫里叫“荣儿”。她讲话尽管总说“谈起过去的事,惹人伤心”,但是她断断续续地还是说了不少。宫女离世后,夫妻本着“求真”的原则写了出来。文中有史,亦文亦史。书中,我们看到的是比较真实的中国宫廷女奴的生活场景。用无数细节刻画慈禧本人及其晚景,也真是入木三分。“一壑一丘,皆成小致。”它为我们呈现的不过是封建宫廷生活的一角,仅此一角,就足以让我们震惊和思考。《谈往录》所具有的真实、透析和细微,我们现在的史学家、政论家未必能及。作者运用散文笔法,语言流畅自如。平静的叙事,如云如絮,有着冲淡幽深的气氛。

全书可分为宫女生活、慈禧起居、光绪佚事等几部分。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老佛爷和可怜的光绪帝,是那些更为可怜的宫女,是那些生动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琐事。举几个例子来说。刚进去的宫女中流行着一句话,叫:“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姑姑就是管理她们的老宫女。姑姑权力非常大,可打,可骂,觉得你没出息,可打发你去当杂役;火气也非常大,动不动拿她们出气。常常是不说明原因,就先打先骂。荣姑娘说,不怕打骂,疼一阵过去了。就怕罚跪,墙角一跪,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遇到这情况,就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姑姑所有的事,都由她们侍候: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用十几桶热水。日常针线活儿就更别提了。姑姑都是好漂亮、讲模样的人,处处争强斗胜。衣服鞋袜,成天价地拆、改、做。像荣姑娘这样的年轻宫女,天刚一亮就起来,深夜才睡,侍候太后侍候姑姑――原来奴才的劳动不止是“奉献”给主子,也“奉献”给她们的同类,而所受的痛苦,也不全部来自主子,也来自于同类。

荣姑娘聪明麻利,有幸给慈禧“敬烟”。老佛爷抽的是水烟,她每天用手捏着被点燃的一小撮蒲绒,手指头都烧焦了,即使烫死也不能出声,更不能掉下火星来。宫女要轮流给慈禧“值夜”。在储秀宫西偏殿的一角,铺块厚毡垫子,你可以半靠半躺在那里呆上一夜,像只看门狗。荣姑娘后来有幸“侍寝”,那就更辛苦了。没毡垫子,只能靠西墙,坐在地上,离老太后二尺远近,面对卧室门,用耳朵听着:老太后睡觉安稳不?睡得香甜不?出气匀不?夜里口里燥不?起几次夜?喝几次水?翻几次身?夜里醒几次?咳嗽不?早晨几点醒?都要记在心里。说不定内务府或太医院的人要询问。

一次,作者这样说:“您挑选最快乐的事谈谈,让我听着也高兴。”

荣姑娘沉思一会儿说:“我们是奴才,没黑夜没白天地给别人支使着,别人快乐我们陪着快乐,别人笑我们去陪着笑,别人不高兴,倒霉的又是我们。我们只有眼泪往肚子里掉,哪里能有高兴的事呢?宫里头无论上上下下全是假的,像一台戏。谁唱得好,得宠;谁唱得不好,受气挨打。此外,整天拿膝盖骨当脚用,不是磕头就是请安,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又有什么高兴的事啊!”读到这里,真是辛酸!

谈到吃,这大概要算荣姑娘最得意的话题了。比如早饭,她说:“早晨,我们也吃粥,花样非常多。有时是稻米粥,叫蚊子心米,细长的粒,两头尖;有时是蚌珠米,圆圆的粒,亮晶晶的,发粘;有时吃红稻米粥,据说是温泉的水养的,熬出来的粥,红红的,像高粱米粥色。也吃小米粥,也吃细玉米面粥,冬天也吃薏仁米粥,扁扁的粒,据说是保养人的。吃干的东西,花样更多了。有杂样馒头,这个,我们看也不看一眼。年轻的人,都找香的,酥的吃。香油酥圈、马蹄烧饼、麻酱烧饼、炸三角、肉末等。有时也有清真的,炸卷果、炸馓子,更好的是有时有素菜,香菇面筋、腊羊肉、酥虾等等。总之,宫里做饭的师傅们,是不会亏待我们的。要知道,我们摸黑起来,等侍候老太后上朝以后,才许我们吃饭呢,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腔了。”

荣姑娘终于老了,按旗人规矩,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要尽可能地向亲友告别,这叫“辞路”。金易夫妇也以礼相待。买了一只鸡,一斤羊肝和“一窝丝”面,略备小菜,请她吃鸡丝汤面、涮羊肝,祝她吉祥长寿。第二天清晨,大家凄然告别。问地址,她说自己也不清楚。其实,不问也清楚,在给主子奉献终生之后,不就该等死了吗?远离人群,独自迈向坟墓。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怎样地活,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怎样地死。十八岁那年,由慈禧指婚,赐给一个姓刘的太监。荣姑娘会安葬在丈夫的旁边。

2009年的10月,北京最美的季节。在秋风残照下,大修后的紫禁城金碧辉煌。金碧辉煌的背面是什么?无数的荣姑娘可以告诉你。那些正史不收、野史亦无所志的旧事,无足轻重,零星散碎,像冬天飘摇的芦苇。而它们恰恰是活的史料,真的历史。

世上许多事,除非亲自体验,是无法想像的。

(本文摘自《四手联弹》章诒和贺卫方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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