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往事――好莱坞镜像与历史记忆》,王炎著,三联书店
2010年3月第一版,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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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幻像的同时,也生产真实;生产真实的同时,也生产对真实的认知。
继犹太大屠杀影片的文化研究之后,王炎在新著《美国往事――好莱坞镜像与历史记忆》中扩大论域,深入好莱坞制造与美国身份建构的复杂关系。
这份历史记忆不再是个别的。每一种个别记忆都只是记忆者通过个人经验与某个记忆空间的局部连接,而好莱坞所构建的历史记忆试图统辖整个记忆空间。
上世纪30年代,法国人哈布瓦赫(MauriceHalbwachs)首次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打开了关于记忆研究的社会学视角。集体记忆关注的是人们的想法怎样在社会中整合起来,不是简单的协调统一,而是在社会存在的结构性限制中被规定。在现代社会中,纯粹的个人性记忆几乎不复存在,人类记忆所依赖的逻辑和概念都是在社会交往和公共意识中实现的。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和公众开始关注集体记忆,这与多元文化的兴起、共产主义在东欧的失败、后冷战时代和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症候密切相关。
在个人记忆转化为集体记忆的过程中,电影这一大众文化最具诱惑力的形式,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王炎娓娓道来,从他在美国亲历的9.11事件谈起。当看到世贸双子塔轰然倒塌,曼哈顿留下那片冷酷的废墟,他深深感到这出悲剧背后的意识形态危机。好莱坞最热烈地参与了美国身份的营造,参与了一种对抗性文化逻辑的生成。王炎截取了最具代表性的三类好莱坞影片,集中分析这种意识形态的形成和强化如何与国家权力结成某种共谋关系,左右着公众的集体记忆。这三类影片分别是以美苏对抗为核心的冷战谍战片、改编自圣经或基督教历史的宗教史诗片以及中国题材比如关于西藏历史的影片。
这些影片跨越半个多世纪,其中大多数对于中国观众来说仍然十分陌生。我们所接受的好莱坞往往处于破碎的空间和错位的时间中,被屈指可数的商业大片或得奖大片所遮蔽。王炎的论著中这些丰富的电影资料向我们还原出一个更为本色的好莱坞。为了生动地呈现冷战思维,他钩沉索引,将1939年好莱坞出品的《异国鸳鸯》与1936年的苏联影片《马戏团》并列陈述。这两部电影如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击回合,除了将正反面角色所属的国家阵营换了个个儿,整个构思、手法与戏剧效果几乎如出一辙,揭示出好莱坞自由王国与社会主义宣传机器的惊人相似。在对看似经典化的基督教史诗影片如《宾虚传》、《出埃及记》的解读中,他剥离出层层政治寓言,解读出美国与阿拉伯世界的微妙关系、对犹太问题的态度、美苏竞争以及美国民族身份的自我塑造。非对美国政治历史有十分深厚的积累不可能洞彻如此多层的文意。读者也有幸被引入自身难以发现的问题领域。
好莱坞历史叙事中这种对抗性的政治无意识从根本上导向暴力与冲突,它所失去的是包容与同情的悲剧意识。9.11之后的大片《世贸大厦》依然激烈地延续了善与恶、英雄与敌人的二元论修辞。而在古希腊传统中,希罗多德的《历史》、普律尼科司的《米利都的陷落》与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无不昭示出一种悲剧精神。在沉着冷静的叙述中,古希腊人借助超越性的审美经验,获得对敌人与失败者的反观与理解,最终打破偏狭的自我而通达他者的境遇。
好莱坞所生产的集体记忆强调记忆的当下性而非历史性。人们头脑中的“过去”并不是客观实在,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回忆永远是在回忆对象成为过去之后。不同时代的人们不可能对同一段“过去”形成同样的想法。人们如何叙述过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当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回忆服从现在时刻的需要,因而时常出现断裂。现实中的记忆并不总是同类同质的,人们很难分享同一的记忆。记忆是社会中不同人群争夺的对象,也是他们之间权力关系的表现。主流文化往往控制记忆资源,而对异质文化采取压制态度,因而异质文化抗争的重要手段便是保存一种相对于主流文化记忆的别种记忆,甚至福柯所说的“反记忆”(contre-mémoire)。
王炎是一位古典浪漫派影迷。
在网络下载和盗版市场主宰的今天,看过成百上千部光碟,对各国大师、先锋新锐甚至昙花一现的怪才导演全部如数家珍的超级影迷随处可见,然而这样的观影方式总让人疑惑。影像成为知识或信息,历史在瞬间化为平面,特殊的文化意蕴与时代情绪统统肢解为词语、符号或所谓的审美判断。而影评也难免沦为抽空了社会历史经验的痴人说梦,误读几乎成为必然。
王炎从来就喜欢电影院,喜欢触摸那些实在之物,喜欢旧胶片的沙沙作响和那份超乎日常的诗意与晕眩感。80年代中期,刚刚大学毕业到国家部委工作,他一下班就从位于王府井附近的办公室骑车到隆福寺去看电影,所有上映的中外新片老片一部都不愿错过。大众文化深具魅力的一个特征即唤起对特定时代情境与风尚情调的感知,并还原出此情此境的个人际遇,青春的欢娱与迷茫,中年的孤寂与沉思。这些感受在一次次看与听的经验中逐渐叠加,容纳着当时世界的观念风俗与万千气象。而电影也因此而融入生命体验,并具有了生动的社会学内涵。王炎最爱战争片和历史片,两次大战和冷战的影像叙事,呼应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权力关系与秩序的思考。后来旅美十年,逐渐深入那个独一无二的自由世界,庞大的资本与文化帝国,那些谎言与真实、激情与想像既令他着迷也令他厌倦。时空与语言的转换,心境与意识的变迁,个体生命与家国之思,他时常是在电影院里体验玩味的。之后回国,进入学院,从事英语文学与电影文化研究,定期赴美讲学,他对好莱坞电影资料的全面掌握和透彻解读令人惊叹,而最动人的依然是那份对电影的迷恋和幽然入微的个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