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十多岁才第一次见到归国的父亲,父亲对他和家人一直没有足够的关爱,后来甚至父子反目成仇
可是,当后面这个孩子(儿子季承)讲述前面那个孩子(父亲季羡林)的故事时,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谩骂和唾弃,以至于季承在接受采访时老泪纵横。
分析起来,整个事件无非触动了国人的两大神经。其一,学术大家、北大校长、国学大师(网上还有人称季羡林是伟人)怎么也会吝啬、冷漠、自私?光辉人物怎么有阴暗的一面?其二,儿子怎么能说老子的不是?
对于第一条,中国的传统是:人要么是君子,要么就是小人。翻开我们的第一大经典《论语》,里面充满了“君子和小人”的直接又强烈的对比,君子喻于义、坦荡荡、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泰而不骄、怀德、怀刑……小人喻于利、长戚戚、同而不和、比而不周、骄而不泰、怀土、怀惠……到今天,报端仍然有《小人》这样痛快淋漓的文章。
骂小人想必有极大的快感,因为骂的时候自己就很像是君子了。而且,既然《论语》里除了“君子”和“小人”,根本就没有“人”,那么,我们也就只能要求“人”都变成“君子”了,否则你自认是小人?
可是,我相当怀疑世界上有纯粹的君子或者小人。人岂不是既是君子,又是小人,时而君子,时而小人?君子是道德完善的人,而完善和全善基本上就是伪善了。对于伪善的精神诉求,是我能想到最糟糕的东西之一。
我们对季羡林,大概下意识里就充满了这样的道德诉求。为了这种道德完善,我们愿意集体地闭目塞听,假装某些事情不存在。豆瓣上有人直言,这本书之所以让人不舒服,就在于它是真实的。如果只是在造假在诋毁,你只会生气,不至于这么难受。季承说父亲的种种不是,如果是事实,那就是事实,这些事实既不有损于他高深的学术造诣,也无损于他慷慨捐助社会、关爱弱者的侠义心肠,不同价值判断的事实可以并存,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不接受,也就不能真正理解。季羡林无端冷落李铮,偏爱李玉洁,正说明了人到老年在识人方面容易出现的偏差。季羡林的养母、妻子和女儿生病去世,他都表现冷漠,不去探望,对死者也没什么表示,没有花圈、挽联、不参加告别仪式。这些固然是季羡林的冷漠,但也有可能表现了他对死亡和生命的态度:回避、拒斥、惧怕死亡,无力承受死亡,于是假装它不存在。或者在死亡的逼迫下,更拼命地生活(天天泡图书馆)。这些,不正是真实而完整的人性吗?
也许有人会说,就算这些事是真的,也不该由他儿子来说。儿子说老子,就是不孝子。那我要请问,不由儿子说,由谁来说比较合适?学生?秘书?同事?朋友?还不是谁说谁就不厚道?其实,唯一重要的是所说是否事实,而不是谁说出了真相。因为人都爱听恭维话,所以大家也都自觉地不说逆耳的话,这是一种集体伪善。而且,父子间的那些事,如果唯一知情的就是儿子呢,该由谁说?所以我倒觉得,既然季羡林已经是一个公众人物,那么季承有义务给世人提供一个独特的认识季羡林的视角,有义务让世人知晓季羡林真实的另一面。如果季承有错的话,其错在于,在父亲弃世后出版该书,使得父亲如果有不同意见,没机会申辩了。
不接受季羡林的不完美,或者不接受儿子说出真实的父亲来,这两种不接受根源是一样的:不愿意面对真相。而无力承受真实,岂不是一种精神的羸弱?并将导致认知的极大偏差?
我采访过季老,还记得他乐呵呵的可爱模样,白发在阳光里微微地颤。我依然喜爱他、景仰他的学识,我也欣赏季承的决绝和勇气。我还对这对父子心生悲悯:是的,《我和父亲季羡林》是一本无情的书,儿子在无情地说,说无情的父亲。季羡林在成长经历中缺乏爱,以至于后来对家人无情,这份无情又直接催生了一本无情的书。从这个意义上说,父子俩都是受害者,都是悲剧人物。我们这才切身地知道,爱,是多么的重要。缺乏爱,是多么的可怕。而爱的缺失、无情,是可以代代传递和继承的。
掩上书,不仅知道了大师的另一面,而且赶紧放下书,拥抱一下你的家人。这才是你能从此书中得到的最大收获。
《我和父亲季羡林》,季承著,新星出版社 2010年5月第一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