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逐页翻看了《百年追寻》这册奇妙的“大”书。说它大,不仅仅因为厚达581页、大16开的开本,还因为书中汇集了250组、共计500余幅新老照片,以及15万字的说明文字,且均有中英文对照。
这些老照片摄于百年前,为哈佛大学所藏的高精度珍贵原版照片,其拍摄者为20世纪初英国著名植物学家
这是一部由相隔百年的东西方两位科学家“合作”的书。而书中250组新老照片的对比,形象而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西部百年间社会与环境的变化,在激起人奇妙和惊异之感的同时,也予人一种心灵的震撼与启迪。
1899年初,威尔逊第一次来到中国。此后,他共计四次进入中国收集植物,足迹遍及四川、云南、湖北、江西等省市,尤以在四川境内收集的范围最广、持续的时间最长。在前后12年时间里,他一共收集了65000多份植物标本(共计4700种植物),并将1593份植物种子和168份植物切片带回西方。威尔逊因此被西方人称为“打开中国西部花园的人”。他撰写的《中国,园林之母》一书,至今在西方世界备受推崇。1906年,威尔逊第三次来中国时,随身携带了两架照相机。在采集植物标本和种子的途中,他拍摄了近千张照片。这些照片忠实记录了一个世纪前中国西南部地区的自然风貌和人文地理。其中有伴随威尔逊走过千山万水的中国挑夫,有山间平坝上带有书院的美丽古镇,有偏僻乡村高大精美的贞节牌坊,也有在中国收集文物的西方商人和当时商会活动的场面。当然最多的还是沿途的山川地貌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用英文注明拍摄时间、地点及海拔高度。1997年,长期在中国西部省份四川从事植物生态保护工作的印开蒲,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威尔逊的部分老照片。照片中的许多地方他曾经到过且十分熟悉,但呈现在百年前的照片中却又显得有些陌生。在惊喜之余,他萌发了一个想法:按照威尔逊当年曾走过的路,重拍这些老照片,再现百年间西部山河的变化。
从1997年正式开始筹备,到2004年开始拍摄,再到2009年结束拍摄工作。六年间,印开蒲靠自筹经费,四下湖北、重庆,十余次深入四川西部高原。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他还多次前往地震中心和堰塞湖地区,获取震后的图像对比。
而国内国外的朋友也给了他很大的支持,将自己搜集到的威尔逊拍摄的老照片无偿地提供给他,总数达近千幅。六年艰辛,印开蒲坚持不懈,一处一处寻找,一张一张拍摄,终于寻找到其中250余幅的拍摄地点,为子孙后代留下了这本具有历史意义的宝贵资料。笔者作为他的朋友,曾有幸三次跟随他进入四川西部与湖北宜昌,见证了拍摄工作的艰辛,也分享了找到一张老照片拍摄点的欢欣。
书中搜集的这250组新老照片,地域分布为湖北省(58幅)、重庆市(26幅)和四川省(166幅)。如果将老照片与新照片比对,可以看到百年间沧海桑田的变化:昔日崎岖蜿蜒的茶马古道已变成宽阔的公路;横跨在河面上的索桥变成了坚固的水泥大桥;江边人烟稠密的村庄已因山体垮塌而消失;昔日荒凉的河岸耸立起一座新城……而令人欣慰的是百年间山川地貌的变化则不大,大部分地方的山体植被要比百年前丰茂。在一幅题为《岷山主峰雪宝顶》的照片说明文字中,印开蒲意味深长地说:“百年之后,远处的景观没有什么变化。对于有着45亿年历史的地球来说,百年不过是眨眼功夫,只要不遭受强烈的地质灾害,只要没有人类的过度践踏,大自然会永葆青春。”
不过,在书中,我们还是看到人类活动的“践踏”。如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雅加埂南面的一处草地。威尔逊摄于1908年的老照片中植被繁茂,各种高原花卉盛开;而印开蒲摄于2008年的新照片中却由于过度放牧,近处草地退化十分明显,远处山坡上裸地面积增加。另外,同样是在泸定县的一处沟口,摄于1908年的老照片中林木高大茂密,溪流湍急;而摄于2008年的新照片中却只见一片裸露的石块与泥沙。其原因为沟内森林采伐殆尽而引发泥石流。并且,近百年来全球气候变暖带来的影响也可在照片中找到端倪。在摄于1908年7月的康定县莲花山老照片中可见远处山峰尚残留积雪,而2009年9月的新照片中已不见积雪的痕迹。
如果说这些有关山川地貌景观的照片激起人对“人生易老天难老”的感慨以外,而那些展现百年间中国西南地区人文历史变化的照片,引发的感触也许更为复杂。
在老照片中,但凡处于交通要道、人烟稠密的村落城镇,大都整体布局合理、屋舍鳞次栉比,白墙黑瓦,阡陌纵横,呈现出中国乡村特有的美感。有的还四面城墙环绕,青山逶迤;城中还有书院,望去俨然世外桃源。但在百年后的新照片中,却见房屋杂乱无章,高低拥挤不堪,原来的格局彻底被破坏,而昔日的书院与城墙更不见踪影。今昔对比,面目全非,如汉源县清溪古镇、丹巴县城等。
书中有一幅题为“向家祠堂”的照片。照片上是气势轩昂的祠堂正门,大门正面及两旁屋檐下绘着华美的墙饰。门前坐着衣着讲究的一家三代。说明文字为:“老照片拍摄的是百年前长阳县高家堰镇向家祠堂,中间跪在地上的小孩叫向克关。1943年5月在抗日战争著名的石牌战役中,高家堰一度失守,向家祠堂被日寇烧毁。”
威尔逊当年还很喜欢拍摄沿途所见的大树,并且加以测量和详细记录。这些大树大都高达几十米,如擎天巨伞。而在印开蒲所摄新照片中,却屡见这样的记载“大树在1958年被砍……”。
正如印开蒲在编写感言中说的,一张照片,记录一段逝去的历史;一张照片,讲述一个难忘的故事。威尔逊在中国考察期间,雇用了很多挑夫和随从,在镜头中也留下了他们的形象。如有一幅照片是曾经帮助过威尔逊的八位宜昌人。威尔逊称呼他们为“我忠诚的中国朋友”。2008年与2009年,印开蒲在《三峡晚报》的帮助下,找到了其中两人的后代。
威尔逊还拍下了当年茶马古道上的背夫。在一张老照片中,三个身驮货物的背夫站在路中间。他们背上的货物摞起来像一座小山。照片说明文字写道:“老照片拍摄的是百年前岷江河谷的背夫。每年松潘地区所需的上万吨物资,主要靠人力从成都、平武、绵竹、北川等地背运。”照片摄于1910年8月,正是盛暑时节。他们脚上的草鞋和褴褛的衣衫,还有淳朴的面容,为教科书上“勤劳、勇敢、善良的中华民族”做了生动的注脚。
综观这500余幅相隔百年时空的新老照片,我们也许会得出这样一个印象:《百年追寻》这部书不仅仅见证了百年间中国西部环境变迁,也见证了西部社会历史的变迁。在这个意义上,印开蒲的“追寻”,不仅仅是追寻百年间中国西部山河大地的记忆,也是追寻一个民族失落的记忆。
令人欣喜的是,印开蒲这种“追寻”已经产生积极的影响。书中有一组题为“乡村戏台”的照片。第一幅为一座巍峨壮观、雕饰精美的老戏台,为威尔逊于1910年拍摄。第二幅为戏台遗址,说明文字为“戏台于1951年被毁”。第三幅彩色新照片则是重修的新戏台,摄于2008年9月,为绵竹剑南春集团参照威尔逊当年拍摄的老照片重新修复。
三张照片前后对比,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的人为重寻这种记忆的努力。
“‘那些不能忘记的过去,是对未来的最好的向导’,这是前《明镜周刊》著名记者蒂查罗・特查尼说过的一句名言。”在该书的编写感言中,印开蒲这样说道,“作为一个生态学工作者,我希望通过历史和当代生态学的研究,探索未来生态环境变迁的趋势;更希望通过这些照片,在帮助我们寻找尘封往事、感受中国变迁的同时,唤起我们对历史应有的尊重和对自然应有的敬畏。人类应该与大自然和谐共处,当代人对子孙后代的延续发展应该承担责任。”
《百年追寻: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印开蒲等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2月第一版,58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