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根据原文翻译的译著和根据其他语言转译会有很大差别,没标明来源的译本,总让人觉得可疑。从文学的角度说,译文可能优于原文,高手可能提升或美化了原著,而拙匠可能降低或丑化了原著。过度翻译和不足翻译都是不可取的,想赋予原著新精神,原作者未必甘心,没准还会告你曲解作者歪曲原著呢。
图左:有“不懂外语的翻译家”之称的林纾
图右:楚图南根据英文版本翻译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
一书在手,出于职业习惯,总是先找到版权页,看看印数。当然,也就是看看。按规定,正式出版的书是要打上印数的。但现在许多出版社更多遵循的是国际惯例,不打印数,认为那是商业机密,畅销书除外,就像国外的畅销书,尤其是袖珍本,封面会打上几百万册已上市的字样以广招徕。
无论如何,有数就比没数强。以我的经验,印数在3000册以上的,可能是本版书,低于此数的多半就是自费书。但有些人为了面子好看,明明只印了300册,版权页标示的却是3000册。数字只是数字,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看版权页也是为了看版本。如译著,就是看译者是根据哪个版本或哪种语言翻译的,是根据原文,还是根据其他语言而转译的。有时候直接根据原文翻译和根据其他语言转译会有很大差别。没标明来源的译本,总让人觉得可疑。
由此,我想到了风靡一时的《基督山恩仇记》。20世纪70年代末,外国文学经典在国内开禁。同学们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名著,其中就包括经济学教授蒋学模从英文转译成中文的《基督山恩仇记》。四卷一套,四个同学同时看,哪怕从第四卷开始也毫不在意,读得如醉如痴。现在想想,文学作品,最好能读直接从原文翻译的译本,原汁原味保留得或许多一些。如果是转译,尤其是经过“创造性”的转译,可能剩下的只有故事了,细微之处往往译不出来。如法文的“喜剧”一词,还有“戏剧”的释义,英文的这个词则无此意思。
我稍微留意了一下,可以举出许多影响很大的转译著作。如楚图南从英文转译的斯威布《希腊罗马神话》(原文是德文,下同),从英文转译的涅克拉索夫《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俄文);周扬从英文转译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俄文);朱光潜从英文转译的维柯《新科学》(意大利文),从英法文转译的柏拉图《文艺对话集》(希腊文);王造时从英文转译的黑格尔《历史哲学》(德文);谢德风从英文转译的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希腊文);高觉敷从英文转译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德文);贺麟从英文转译的斯宾诺莎《伦理学》(拉丁文)……囿于各种条件,不能直接从原文翻译,毕竟是种遗憾。
2010年3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超级畅销书《玫瑰的名字》,这是意大利著名符号学家翁贝托・埃科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第一次直接从意大利原文翻译过来的。此前的三个译本:1987年重庆出版社版,1988年中国戏剧出版社版,2001作家出版社版都是从英文转译的,里面有不少“译错的专有名词、大段删而未译的拉丁文引文。”(张大春)
说到译错的专有名词,这大概是转译本容易出现的错误。如萧天佑先生所译卡尔维诺《美国讲稿》,在注释中提到方平、王科一两位从英文转译了薄伽丘《十日谈》,“我曾对照过意文原版,应该说意思基本无误,但译名失误太多。如这里的纪度实为圭多。”(《卡尔维诺文集・美国讲稿》326页)但“为人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二十多页以后,萧先生自己也出了错误,大概也是转译的问题。
同书363页:“我(卡尔维诺)还没有选到比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都・蒙特罗索写的这篇小说更短的小说:‘当我感到绝望时,那条恐龙依然待在那里。’”秘鲁-西班牙大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在《中国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说家》中,两次引用这篇小说,并像做语法练习一样,五次改变了时态和人称。(54-56页,65页)这篇著名的一句话小说根据西班牙原文应译成:“当他醒来时,恐龙仍然在那里。”“他醒来”怎么变成了“我绝望”呢?可能同转译有关。
虽然我不懂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但“绝望”放在此处绝对说不通。一个悲观主义者可能一天绝望一百次,可这并不妨碍他睁着眼睛看世界。而“长眠不醒”“昏睡百年”“睡美人”“黄粱梦”等传统说法中蕴含的世事虚幻、沧海桑田之变,不是“绝望”所能包容的。华盛顿・欧文的名篇《瑞普・凡・温克尔》,主人公一睡几十年,醒来时已经改朝换代,林纾当初就译成了《李迫大梦》。我曾特意请教了西班牙文专家:“醒来”一词有无“绝望”的意思?专家说肯定没有,但词头与绝望相似。也可能萧先生看走眼了,把“醒来”看成了“绝望”。
萧先生翻译的同一部《卡尔维诺文集》第402页,提到了意大利小说家加达的《梅鲁拉纳街上一场可怕的混乱》。在根据英文翻译的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合译)一书中,加达的这部作品被译成了《梅鲁拉纳大街上的惨案》(229、233页)。我当然更相信萧先生的译法,因为萧先生是根据意大利原文翻译的,更接近作者本意。
《为什么读经典》第4页:“我们总要一再推荐读第一手文本,而尽量避免二手书目、评论和其他解释。”根据原文翻译的译本是否比转译的译本更接近第一手文本?“精确或准确,除了指对事物的描写(这在译文中还是能领会到的),主要还指词语在其语言传统的脉络里的精妙。因此,译文所见的精确,可能只是原文的太阳的余晖,甚至连余晖也够不上。”(254页,译注)说得太到位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老子》)“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郑板桥题竹诗)“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山海关孟姜女庙对联,可以有十几种句读和读法)。“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烟沿艳檐烟燕眼”。“近世进士尽是近视”。“王干干王蒙王蒙蒙王干”等等妙语,是无法翻译的,即使勉强翻译了,原文韵味也会消失殆尽。换句话说,能翻译的是表达的内容,不能翻译的是表达的形式。
“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然而遂使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则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钱锺书《管锥编》1-2页)相信每一种语言里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表述形式,类似汉语的谐音词、句、回环诗、对偶句、一词多义、一语双关等等无法翻译的东西。因此,能读原文当然是最理想的,退而求其次读根据原文翻译的译本,转译本应当是最后的选择。
当然,还有等而下之的所谓“百衲本”,就是从已有的同一种原著的几种译本中东抄一句西掠一句,然后拼凑在一起的译本。这种情况只发生在重译本中。也有几个译本同时出现的情况。如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1900-1938)的名著《天使,望故乡》,2009年一下子就出版了四个译本,因为70年的版权期刚过,不用支付版权费了。我手里的是范东生、许俊东译本,江西教育出版社版,煌煌47万言。
林纾(林琴南)同助手共翻译了一百八十余种外国文学名著,而且多数都另拟了书名,如柯南・道尔《歇洛克奇案开场》(现译《血字的研究》,下同);狄更斯《孝女耐儿传》(《老古玩店》);斯托夫人《黑奴吁天录》(《汤姆叔叔的小屋》);兰姆姐弟《吟边燕语》(《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斯威夫特《海外轩渠录》(《格列佛游记》);华盛顿・欧文《拊掌录》(《见闻札记》);孟德斯鸠《鱼雁抉微》(《波斯人信札》);雨果《双雄义死录》(《九三年》);托尔斯泰《现身说法》(《童年少年青年》);塞万提斯《魔侠传》(《堂吉诃德》)……林译小说“漏译误译随处都是。”如果根据林译小说转译(除了英美文学,其他语种的小说,如法、俄、德、西班牙文,林译本身就是转译),那就离原著愈来愈远了。这就像《吕氏春秋・察传》所说:“夫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故狗似?,?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与狗则远矣。”转译也是如此,数转而面目全非矣。
钱锺书先生的重要论文《林纾的翻译》,全面精到地评价了林译的是非功过。钱先生承认林译“漏译误译随处都是”,但林纾一方面删节原著,另一方面增补原著,“他在翻译时,碰见他心目中认为是原作的弱笔或败笔,不免手痒难熬,抢过作者的笔代他去写。……把翻译变成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恰恰是对原著的删节或增补,使林译的可读性超过了后出的更忠实的译本,甚至超过了原著。“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简单:林纾的中文文笔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明得多。”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钱先生还举了其他例子:波德莱尔之于爱伦・坡;弗莱理格拉德之于惠特曼;伊巴拉之于博尔赫斯。
从文学的角度说,译文可能优于原文。高手可能提升或美化了原著,而拙匠可能降低或丑化了原著。从翻译的角度说,过度翻译(增补、阐释)和不足翻译(删节)都是不可取的,都是对原著的不忠实。过度翻译者或不足翻译者都是在以原作者的老师自居,对原著删删补补,以显示自己比原作者高明,挖出了原著的深层叙述结构。所谓“创造性”翻译,往往是在深层叙述结构上各显其能,见仁见智,言人人殊。因为表层叙述结构在那明摆着,没什么折腾发挥的余地。丑化固然使原作者不满,但美化也未必能使原作者领情―――孩子是自己的好嘛。你想借原著之“尸”还魂,赋予原著新精神,原作者还未必甘心献出“臭皮囊”,没准还会告你曲解作者歪曲原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