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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读《中山狼传》

2010-06-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汤大民 我有话说

大凡一本书、一篇文章能够长传,似乎都有一种宽容的品质,能让不同的读者读出不同的感受,也能让同一读者在不同时空背景下,读出不同的体会。《诗经》的不朽,与“诗无达诂”就大有关系。鲁迅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

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先生这是从读者角度立论。其实,《红楼梦》本身如像2+2=4那么单一,也就不会有“种种”,连声名显赫的小说家刘心武也要丢下创作去淘一个“红学家”的头衔了。至于今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明天变成仁者见智、智者见仁,也是屡见不鲜。我这个一般的读者,四次阅读明人马中锡的《中山狼传》居然也能读出了不同的感悟来。

我的第一次阅读,是童年时听祖母讲的,她用老南京土话说“中山狼凶哩,恶啊”的苍凉声腔,为我埋下了仇恨狼的种子。读中学时,听了语文老师串讲《中山狼传》文本,知道了这是一则寓言:作者通过对“中山狼”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形象刻画,告诫人们对邪恶的人不能施以同情和怜悯。大学毕业后,有机会读到一些明清笔记和专家的论文,我才知道该文背后藏着一个故事:明代文学家李梦阳因得罪太监刘瑾被捕下狱,他请老同学康海营救,经康海向刘瑾说项,得以解脱。刘瑾伏诛,康海被指控为阉党撤职查办,而李梦阳成了反阉英雄,他对康海非但不出援手,反而恩将仇报、落井下石。马中锡是康、李二人的老师,他可能是意气难平吧,写了这则寓言。后来,康海读了,赋诗寄慨:“平生爱物未筹量,那计当年救此狼。笑我救狼狼噬我,物情人意各无妨。”他还把寓言编成杂剧《中山狼》,搬上了舞台。

庄周“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发明了“以寓言为广”。寓言的世界实是人间的世界。《中山狼传》所传,为狼的世界所乌有,却为人的世界所实在。马中锡以直声鸣天下,本可实话实说,然而却取了乌有的形式,个中似有隐情。推测言之,如:当时朝野一片黑暗,实属“不可与庄语”的世道;马氏碍于师生名份;李梦阳跋扈得令人侧目;而马氏所见、所闻、所历,大概也不只李、康一端;……寓言的形式,模糊了事件的确定性,却在更高、更深的层面上反映了真实。六百年来,“中山狼”成了人性之恶的一个代码,具备了超越时空的普遍意义和警世价值。因而,有了《红楼梦》“子系中山狼,得意便猖狂”的诛心之笔。而在20世纪历次政治运动中,文坛和教界也曾多次有“中山狼”上演类似活剧。它似乎成了中国文人生态中的一个传统保留剧目。

文章读到这等份上,大概可算得上“达诂”、“到位”了。多年来,我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着。

日昨,偶染风寒,头晕目昏,随手翻书,不意又遇到了《中山狼传》。这一次,我是直觉地面对文本,机械地一字字一句句读下去的,忘记了是在读一则寓言,更联想不到种种人际纷争。我读到什么呢?我读到了全人类面临的一个生死拐点――地球上的生态危机!不是吗?马中锡为我们再现了一幕两类生灵生死对抗的惨烈场景:一类是“人”――超简子及其猎队、东郭先生、杖藜老人、老圃、老农及其妻、子,一类是“物”――老杏树、老母牛、中山狼及众多的其它禽兽;两类的对抗有血腥暴力,有据理抗争,还有智力较量;结果是“人”以暴力和智谋取得了全面彻底的胜利一―被射杀的骇禽鸷兽“不可胜数”,杖藜老人“助东郭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老母牛正簌栗、于“霍霍”磨刀声中,老杏树也将就“斧钺之诛”。

《中山狼》的开头展现了赵简子大规模狞猎的场面。这段描写提供了四个信息点:一、这是人主动发起的对禽兽的进攻,而不是人的除暴安良的正义行动,不是禽兽正在危害人、人不得已奋起自卫反击;二、人是绝对的优势群体,人多势众,武器精良,声势浩大,而禽兽是毫无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弱势群体;三、这不是刀来枪往的战争或什么天然的“生存竞争”,而是一场不需要任何借口、完全人为的血腥大屠杀,导致被杀者“不可胜数”;四、人对万物的生杀予夺大权是绝对不允许挑战的,中山狼饮羽窜逃,而未束手就毙,这就激得“赵简子怒”,务欲斩尽杀绝。对照人类文明发展史,不难发现,这四个信息点支撑起的不是一个虚拟的、偶发的场景,而是在地球上实际发生过并还在发生着的千万次惨剧的真实写照。当我们面对当今人类的生存困境,能不感悟到,正是这种人的“胜利”造成了地球上成千上万物种的灭绝,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生态环境的严重毁坏吗?

达尔文把人和众生万物的矛盾归结为“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法则,从而证明了“人的尺度”的合理性。然而,他老人家忘了或回避了另一个自然法则――自我毁灭。要知道以“人的尺度”/为唯一的尺度,也是人类集体霸主欲的集中反映。而随着人类霸主欲的无限膨胀,人类强大到可以毁灭一切的地步,人类将失去一切施暴的对象和赖以生存的生物链,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最后只好“人食人”,“蜻蜓吃尾巴――自吃自”,自我毁灭。这个危机,虽未迫在眉睫,却似乎涌动于冰山之下。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我第四次阅读《中山狼传》才感悟到,人类是很有必要来一番换位思考,检讨一下“人的尺度”的不合理性和非惟一真理性了。

是的,我这是病中的“感悟”,也许不值一哂的“荒唐言”。但形象大于思想,客观意义大于主观设计,超时空的辐射性、开放性,无疑确系《中山狼传》的审美品质。这大概就是“寓言”之“广”吧?其实,天下的好文章,说到底,不都是“寓言”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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