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忠于印第安文明的“根”，自20世纪初开始对提奥提华坎“神邦”进行考古发掘，得见其令人难以想象的恢弘规模。去年，墨西哥国家人类学与历史研究所所长菲利普・索里斯付出艰巨努力，筹备在巴黎举办“提奥提华坎神邦大展”，斥巨资将成吨重的一座座石雕和从古城遗址发掘的大量珍奇文物从大洋彼岸运到塞纳河畔新建成的“布昂利堤岸博物馆”。为此，专访菲利普・索里斯的法国女记者安娜-玛丽・麦赫吉耶对笔者详述了这项“赫拉克莱斯工程”的难度。不幸，巴黎展览揭幕的前夜，索氏溘然辞世，无缘目睹法京潮水般涌来的各国参观者。
今年一月下旬，笔者到布昂利堤岸博物馆挤进“提奥提华坎神邦”展览大厅，迎面看见建筑师雅各布等人用部分实物装置的巨幅模型，呈示提奥提华坎古城的雄伟形制。据介绍，该城邦的原型在高原深谷里南北伸展达22.5公里，贯穿一条中轴线，称“亡者之路”；又由一条东西横道交叉，将全城分割为四个方格区域，中心是堡垒市场和羽蛇神圣殿，前方有月亮金字塔，左侧为太阳金字塔。整个结构呈叶脉分枝状，象征持续生长的态势。城建风格生气勃勃，反映出筑造者颇具匠心的独创智慧。月亮金字塔长150米，宽140米，高45米，用70万吨玄武岩垒砌而成；太阳金字塔长225米，宽222米，高达65米，用料250万吨，皆为梯型垒成，塔顶尚余倾圯庙宇的圆丘，规模堪比埃及法老的金字塔石墓，令人叹为观止。
在众多诡异大块石雕和陶器原件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雄踞展厅入口的美洲豹抽象卧像，长宽二米，是提奥提华坎人崇拜的“肥沃”图腾，系他们氏族的标志，近年才从哈拉神殿发掘出来。还有“神邦”守护神特拉洛克的彩绘头像，此器中空，用来作燃烧古巴树脂的香炉。特拉洛克同时又是雨与水的神祗，掌管河湖水系，故在“神邦”内多处可见，极为奇崛，其中亦有独石女神，由法国探险家德希雷・夏尔奈于1880年在古城遗址发现。羽毛蛇是提奥提华坎城敬畏的灵兽，最冷峻的当数羽蛇神圣殿的羽毛蛇伸头吐信子石雕像，其踪影在展厅壁画上和僻角里闪动，让人不寒而栗，更增添了远古北美文明的神秘气氛。
从展览全貌可以看出，这种文明已达到相当高层的精神境界。“神邦”的含义是人在其中就得道成仙，进入神的洞天。传说，“神邦”始于环宇第四世纪末，第五颗太阳升起的开端。那时，地球刚陷入黑暗，众神惊恐，聚会寻求天地重光的方略。他们决定要特古希采卡蒂和纳纳华钦二君焚化成“星王”，但前者面临诸神点燃的熊熊炽炭踟蹰不前，后者被强令蹈火，涅?为第五颗太阳。特古希采卡蒂妒性大发，随即也效仿纳纳华钦，变成了第二颗火球。大神议会面临二者择一的局面，于是将一只兔子猛掷到特古希采卡蒂的脸上，熄灭了他自身的光焰，二君遂奠定了苍穹日月递序循行的轨迹，有了“神邦”中的太阳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昭示第五创世纪伊始。
几个世纪里，提奥提华坎城凿山采石，大兴土木，居民极有素养，构成一个完整的社会政治体系，全由宗教等级制度主宰。从展出的大幅壁画和彩绘陶器看，从城邦广场到居所内院，到处都筑有祭坛，供奉风暴之神、羽毛蛇神和各类精灵。画上显示，宗教礼拜由身着华服的教士们主持，由他们引领众人向上苍祈祷，宣布土地丰产和宇宙新生的福音。跟随祭司之后的是商贾、武士和外派使节们，俨然一队队仪式行列，庄严肃穆。从彩画展现的场景看，提奥提华坎神邦当年不断派出商队走下高原，到数百公里外的邻区和一些玛雅城邦展开贸易，售出羽蛇和蜂鸟饰品、黑曜岩，获取陶土、云母等矿石原料，发展城邦经济，活动频繁，乃至缔结政治或战略联盟。
在城邦内部，一座座殿堂组成以家族为单位的聚落，内院周边是大小不一的居室，由一护墙围绕。这儿住的人一般均系社会上层阶级，附属着工匠、商人、卫士和众多仆役，一如群星拱月。各家宅邸门厅和屋内皆饰有宗教文化壁画，反映住户的意识形态和精神生活。特别醒目的是，这些殿堂式建筑的内院配有奇妙的采光和储存雨水设备，让中国观众联想到重庆附近大足石窟千手佛洞类似的灵巧装置。这里，工匠多为从外引进的艺人，其建筑、切块雕石、刻甲骨和琢磨贝壳术、陶器彩绘，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让今人称羡。
像《圣经》里的索多姆和哥摩尔两座古城的命运一样，墨西哥的提奥提华坎城也是殁于一场大火。前者焚于神火，“神邦”究竟为何种火焰所毁，考古学者中间迄今尚无定论。一说强调，该古城邦是由反抗既立秩序的内部贱民怒火烧光的。巴黎这次“布昂利堤岸博物馆”举办的展览会介绍说：“人们仍在找寻‘神邦’毁灭的原因：可能是由于精英阶层对居民关切不够，引起内部造反所致。”也有外族入侵，将一切付之一炬的说法，但都没有确凿的考据，至今还如同展览中的那个出土双兽怪樽，是一个难解的谜案。可以认证的是，提奥提华坎古城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不可忽略。“神邦”崇奉的美洲豹文化图腾和羽蛇神像，以及猫头鹰和仙人掌等各种动植物装饰图案，在玛雅和阿兹台克原生态艺术中再度被推上宗教祭祀的圣坛，尤其是将人之生死当作红白喜事欢庆的传统，在印第安民族里一直流布了下来。
16世纪初，西班牙殖民者入侵北美洲，占领了墨西哥印第安人广袤的土地，野蛮破坏原住民的文明，建立欧洲白人的殖民地文化。提奥提华坎“城邦”遗迹因处高原，被丛生的原始草木覆庇，侥幸躲过了这一浩劫，留为古墨西哥文明的历史见证。北美一座古城邦近八个世纪的繁荣，壁画艺术、奇异的面具造型和青铜铸像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祭祀天地的仪式，标明人与宇宙合一的生活方式，还有利用提奥提华坎山谷地势的生态选择，类似中国讲究地脉风水，促人思考现代文明的异化现象。至少，参观者会摒弃白人文明优越论观点，清楚地意识到印第安人绝不只是好莱坞影片里只识弯弓射箭的阿巴什、莫支干和苏族的红种人，而有着比美国久远几千年的文明史，事实上在宇宙观和生活哲学方面优于物化严重的西方世界，值得摩登的消费社会借鉴。
《墨西哥旅行指南》的作者马克斯-波尔・富歇说：“要从现在辨读被遮掩的过去。否则，现在就失却了它的意义、它的意趣和人类的真理。”
在巴黎“布昂利堤岸博物馆”，笔者瞧着川流不息的参观人群，心想他们如此踊跃前来，无疑是要从提奥提华坎神邦的历史中得到认识全人类生态的启迪，获取克服世界普遍异化的良方。墨西哥在巴黎的展览能见此功效，其主要策划人菲利普・索里斯的在天之灵想必会得到莫大慰藉了。
2010年初春于巴黎
“亡者之铭”与“太阳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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