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社会功能的角度,分清了文学与美术的不同价值。美术的社会作用是不可低估的,鲁迅毕生都非常重视美术,晚年竭力提倡木刻运动。但是美术终究不能像文学那样直接用语言文字表达作者的思想意愿,描写社会的种种世相,塑造人物的种种方面,提出作者的种种理想,并在读者心中刻下不可磨灭的深痕,呼唤震撼天宇的威力。例如鲁迅小说《呐喊》、《彷徨》的各色插图,虽然有助于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内涵产生具象感,促进对思想内容的理解,但不能替代小说本身的文字描述。齐白石的画,以他独特的艺术笔触描绘了自然与人间的鲜活意象,也有对社会不平事的尖锐讽刺,给人以高尚的美的享受,但终归不能像鲁迅的小说、杂文那样对社会施以巨大的冲击力。所以吴冠中先生又说:“下辈子我不想当画家了,我觉得绘画这个能量有它的局限。我开始当画家是因为单纯地爱它。开始我中学是喜欢文学的,特别是受鲁迅的影响,所以想当文学家。后来是移情别恋到了美术上面,我很想在美术上面能够做出像鲁迅在文学上的一些作用。这是我一直的愿望,要在美术上搞出鲁迅这样伟大的工作来。但是觉得它不可能,美术很多力量方面没办法跟文学比,当然它有它另外的优点。”
当下,一幅名画能拍到几千万甚至上亿,一位作家惨淡经营数年以至呕心沥血、倾毕生之力写作的一本书,却难以出版,即使出版,也所得甚微。就是那些写畅销书的作家,收入也无法与大画家的一幅名画相比。倘若从经济角度比较美术与文学的优劣,当然是文学处于绝对劣势了。然而吴冠中先生,作为一位取得极高成就、画作拍出天价的美术大师,在社会普遍轻视文学的时候,如此高度评价文学的功能,真是难能可贵!他是抛开了世俗的赚钱的标准,从社会功能的视角进行衡量的。仅这一评价,就显现了这位大画家超越凡俗的眼光。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的文学家都担当得起吴先生这样高的评价。吴先生指的是鲁迅那样的勇于承担社会责任、敢讲真话、说实话、“硬骨头”、有脊梁、具有殉道精神的文学家。像鲁迅这样的文化“硬汉”,这样对中国乃至人类的精神文化现象做了深邃探索的伟大思想家、文学家,的确是多少位齐白石和郭沫若等都无法比拟的。
鲁迅又是怎样出现的呢?吴冠中先生用他的绘画实践做出了回答:“是苦难中养出来的。”“有了痛苦才有好艺术。”没有痛苦,不容易培养人,他曾说自己一生就在痛苦,晚年还作过一幅油画《苦瓜家园》,并说“苦,永远缠绕着我,渗入心田”。吴先生像鲁迅一样,是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界“最痛苦的灵魂”。宋代学者张载在《西铭》中说过:“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孟子也在《告子下》中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温室里的花朵,是长不成卓越的文学家、艺术家的。钢铁是在苦难的熔炉中炼成的。画坛所称的“吴冠中精神”,其实就是鲁迅精神在当今的表现。
虽然吴冠中的画作拍出了天价,然而他在生活方面却俭朴简单,堪称苛刻。他像鲁迅那样说道:我“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也像鲁迅那样永远长在祖国大地的野草丛中,永远属于祖国和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