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榻于天安门旁的五星级酒店。临走前那天傍晚,她突然提议说,“我很想接触一下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亲眼看看劳动人民在今天的生活。你知道,为劳苦大众谋福利,求得天下大同,是我和我丈夫终生追求的信仰!
于是,我们信步穿越天安门广场,来到了前门外整修得焕然一新的大栅栏商业区。那里有一大片民居胡同,总会有她想了解的东西吧!
果然,罗莎琳对临街那些宽敞洁净,灯火通明的老字号大饭馆不屑一顾,坚持迈入了与大栅栏相连的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这条胡同弯弯曲曲,宽不过两三米,似乎上百年间未经改造过,与近在咫尺的主街形成了鲜明对照。路旁拥挤地排列着一间间低矮歪斜的小饭铺和杂货摊,地上乱扔着果皮和碎纸,摊贩与行人操着南腔北调的外地口音讨价还价。有的小铺子里烟雾弥漫,黑压压地聚着一堆人,传出哗啦啦的骨牌声。
“咱们不要朝里面走了。”我停住了脚步,劝她道。“这条胡同里的饭馆,条件太差,你恐怕会不习惯的。”
罗莎琳面上浮出她一贯高高在上的微笑,直视着我的窘迫不安。“为什么?这里是劳苦大众生活的地方,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咱们就在这里找一家小饭馆用晚餐吧,我只要一碗面条就可以了,面条总会有吧!”
说话间,她已在一家小饭铺门前立住了脚。隔着玻璃窗,可以见到里面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案板旁吃力地揉着一大团面。天气很冷,他瘦瘦的身板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套头衫,裸露的双臂上,沾满了面粉,上下挥动。
罗莎琳用温存的目光打量了小伙子几秒钟,然后抬起手,优雅地指了一下。“这里,应当有面条吧?”
我不好再反对,掀起了门上垂吊着的塑料片。小小的饭铺里,挤着七八张电镀桌椅。我小心翼翼地跨过撒落在水泥地面上的骨头鱼刺,一滩滩汤水,拣了靠墙的一张桌子,二人对面而坐。
罗莎琳看上去很平静,似乎毫不介意周围的环境。我为她介绍了菜谱,帮她点了六元一碗的茄子青椒面,为自己点了五元一碗的白菜面,然后悄悄示意操着东北口音的女服务员,把地上的垃圾略为清理一下。
除了我们两人,屋角还有一对顾客。两人一面吃饭,一面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罗莎琳专注地打量着他们,问我,“这两个人,是不是进城打工的农民?”
听着他们浓重的中原口音,再打量那黧黑的面色,沾满尘土的衣裤,我点了点头。
罗莎琳嘴角却绽出了得意的微笑。“你刚才不是还抱怨,政府为什么没把这块地方也整修一新吗?依我看,保留下这几条小胡同,非常正确!你想想,一顿饭才花费不到一美元,只有在这里,劳工阶级才吃得起饭呀!否则都修成水晶宫似的高档酒店,他们到哪里去填饱肚子呢?”
对比罗莎琳的高尚境界,我很为自己狭隘的虚荣心感到羞惭,更加由衷地敬佩她。
面条很快端上来了,热气腾腾地,摆在桌子上。罗莎琳一面笨拙地摆弄着筷子,称赞饭菜的可口,一面摆出姿势,让我为她拍照。于是,我拍下了一张她与农民工同室进餐的照片,又拍下了一张她用筷子高高挑起面条,愉快微笑的特写。她的身后,便是那个埋着头用力揉搓面团的打工小伙子。
正当我们沉浸在各自不同的感受之中时,小小的饭铺里,突然响起了骇人的清理喉咙的声音。“咳……”
我的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瞬间绷紧了。我不敢抬头,心里紧张地期盼,揉面的小伙子会记起来正在用餐的顾客,忍住自己喉咙里的冲动。
然而,十分不幸,我听到了那口痰有力地冲出口腔,“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接着,又听到了胶鞋底蹭在水泥地面上的刺耳的摩擦声。
我垂下眼皮,机械地捏着手中的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面条,挑起来又放下。从眼角的余光,我看到罗莎琳早已停下了她手中的筷子,身体僵直,呆若木鸡。我能感到她失神的目光正投向我身上。但我坚持不去看她。在尴尬的气氛中,过去了整整半分钟。
“我来中国,已经四天了,看到了许多东西,对一切,也都能……慢慢理解和接受了。”罗莎琳轻声细语,但是断断续续地开了口。“唯独,这件事……我……我无法接受。”
我终于抬起头来,迎接着她强自镇定的神情。我知道,她在竭力压抑着心头的厌恶。但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难道她不晓得,选择到这种地方来就餐,就意味着要坦然面对劳苦大众的生活习惯?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克服心头的软弱,面对生活中严酷、然而却真实的一面啊。
她不再碰剩下的那半碗面条了,瞅着空中呆了半晌,终于立起身来。我叹了口气,与她一同离开了饭铺。临出门时,我悄悄瞥了一眼仍在揉面的小伙子。他的表情,与我们进门时一样,透着漠然与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