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的一个故事,讲一个年轻雕塑家,朋友们都说他是个天才。当美的灵感降临,他激动万分,将美用黏土捏成形,可是次日,他就皱着眉头将黏土砸碎了。他总是不满意。他总这样捏了砸,再捏再砸,这样,他也就总没有大理石雕像留下。朋友们都说他迂腐,过分追求完美,不真实。
有一日他在一个花园,偶然瞥
因为他爱上了那个少女。是爱,锁住了美。是爱将美凝固成了作品。
所有我爱的,就是美的。
那些被认为美的,被记录、或知识性地理解为是美的,假如不是出于他的本心去体触,去热爱,也并不能化为美的作品,顶多是美的模仿。仔细分辨,你是能看到那些模仿品技术性的削刻痕迹,生硬的线条,徒具形式的躯壳,你触摸不到作品流动的骨血、灵转的精魂。而只有从你的真心,从你的爱流出来的,才是真正美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善、美是统一的。是“一”呈现的不同的多,又是同一个本体。何况爱本身就是美。王尔德说:爱比恨美。因为爱,山川有了灵气,天地有了神光,黑暗有温暖的质地,干涸的沙地流出了甘甜泉水,野狗躺卧的地方也会有青草、芦苇和蒲草。爱者也会身陷在巨大苦痛中,但他能从悲怆中生长出圣洁的精神气质;基督被家乡人不认,被徒弟出卖,被鞭打、戴着刺血的荆棘冠冕,民众挥着手说:钉死他!但他的爱整个世界也装不下,所以他必能坐在上帝的右边。基督身上体现了爱与美的完全合一。在爱者的心中,有时也会犹豫、徘徊,愁容满面,但哪怕是黑夜里漂浮的一两点萤火虫黯弱的光,微小的星,抑或被云朵蒙住的月亮透漏出的朦胧光边,都会指引他、激励他向着美善奔过去。而恨呢?恨让人心胸狭隘,眉头紧锁,面容惨淡,恨者身边总有一个咬牙切齿的恶神跟随,他指责一切,只记忆仇恨、割裂、难看的。恨者眼里心中,一定是被一种冰冷的魔镜蒙蔽,以至看到什么都是歪曲的、变形的;在恨者眼里,满目青山也总是荆棘一片。
那么爱者是什么样子的?爱者本身是不自知的,他只是因爱而爱着。安徒生又有一篇《好邻居》,讲玫瑰花和麻雀的故事。那麻雀是挑剔的、实用的家伙,事事的不满意,忙不停地对万事万物唧唧喳喳地评头论足。而玫瑰花呢,整天傻头傻脑看着什么都是好的,连麻雀的唧唧喳喳也觉得好热闹啊,玫瑰花日日地开着鲜艳的花,只想要亲一亲好阳光,好流水,呼吸好空气,她们所有的愿望,仅仅是:“能生活着,能开花,能见到老朋友,每天都能看到高高兴兴的面孔。每天过日子都像是大节日一样,多么幸福呀!”(写这篇文字期间,我坐火车去湘西凤凰,一路读沈从文家书,其中几句是:“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可见沈从文也是那种呆头呆脑的玫瑰花。)
而美者呢,也是不自知的。那些玫瑰花,因为爱阳光,爱空气,爱土地的芬芳,所以就开得很茂盛,每年都会挣着红扑扑的脸,倒影水中,成团成簇,她们是很美的,可是她们自己也不晓得。麻雀们看见了,就很鄙夷,说:“美有什么用呢?你看看那些玫瑰花,整天只知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天只知道嗅来嗅去。美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拔掉了种上谷物。”但就是这些玫瑰花,农妇将她插在花瓶,旅人戴她在衣襟上,画家画下她们的绯红身影,甚至枯萎了也被夹在书页里赠送给人。
我这样写,就会有人跑上来和我说:哎,你这个美爱派、吟风弄月的家伙,难道你除了爱啊,美啊,难道你看不见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满了苦难、割裂、恐怖、贫贱,难道你没看到拉撒路浑身生疮、不得不吃财主桌上掉下的杂碎吗?只要你稍稍揭开“富有”“精致”“华丽”“优雅”这些脆弱不堪一击的薄冰,底下就是深渊;难道你掩耳盗铃、闭目塞听吗?难道你不晓得拉撒路就是正视自己的乞讨自己的脓疮,死后才进入天国的?可是,我要问问这些生活的或语言的艺术家,难道你们把贫困描绘得如此丑恶,将邪恶刻画得这样赤裸裸让人憎恨,现实的尘埃被你们四处扑洒到处飞扬,你就解决了问题了吗?拉撒路从来不是因为贫贱、乞讨本身,他死后被天使放在亚伯拉罕的怀里,是因为他活着时上帝的爱指引他,是他信从了上帝的仁爱。贫困的农夫如果被告知只有死亡才能将他解放,留给人间的只有绝望。我当然并不否认艺术家探索社会问题的努力,我只是说,苦痛和恐怖可能是一种真实,爱和美更表达了对理想真实的追求。诚如乔治・桑说的:“艺术的使命是一种情感和爱的使命。”“艺术不是对实际存在的现实研究,而是对理想真实的追求。”
近现代以降,现代性在文学艺术上发挥得歇斯底里。一谈论“爱”,便被嗤为凡庸、布尔乔亚式的小情小调,被目为是眨巴着白痴的幸福的大眼睛的小女人文艺;一谈论“美”,就被判定是“文艺腔”,是落伍,是陈词滥调,不够现代,缺乏个性,云云。在这个时代,屈原的香花美草自然要受批判,郁达夫是小资,连鲁迅也被讥过于风月。殊不知,当到处充斥着小便器的艺术,当吸血鬼泛滥成灾之时,恰恰又是一种媚俗。追求个性,日日创新的同时,是消弭个性,是转瞬陈旧。而只有那种端正的永恒的美善,才必定日久弥新。
这本《意思》中收录的我的文字,仅仅是我对“理想真实”追求的开始。他们,被我捏成一小堆一小堆黏土塑像,我没有勇气如那个年轻雕塑家将他们砸碎,或者,我为自己辩解,每个小小的黏土塑像里都浓缩进我的一点点爱,都是我用笨拙的手将含糊的美摩捏,他们的确不是最完美的,所以,他们还没被刻成大理石雕像。安徒生的那个年轻雕塑家,后来发现所爱的少女并不爱他,以为爱只是个虚幻,绝望之下将雕好的大理石塑像扔在井里,他回避、否认自己的才华与作品,到修道院静修,抑郁而死。千百年过去了,年轻雕塑家的骷髅也早化作了尘土,那尊大理石“普赛克”却被从井里捞出,人们赞叹,真是天才的作品啊,集真善美于一身。不知道作者是谁,作品却留下了。这,就是年轻雕塑家瞬间的至爱至美。现在我将我的这些黏土塑像一个个摆在这里,他们有不同的姿态、表情,代表我不同瞬间的呼吸,以及对爱与美的或强劲或微弱却始终恒永的追求。
但我还没有雕刻成大理石塑像。也许只需一瞬,也许要很长时间。
至于你,我亲爱的读者,你们从这些黏土塑像看到了什么?许地山有一篇文字,说一个女子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仙女挽个篮子,装满五彩的珠子,仙女将珠子向花叶上乱撒,她走近一看,那些珠子粘着在花叶上都变成了五彩的露水。她就奇怪。仙女说:东西还是一样,只是你的心思变了。你觉得篮子是不可能装露水的,便认作珠子;撒出去后,你又觉得花叶是不可能承载珠子的,所以看到了露水。
我只将这些文字装在篮子里,你,看到珠子了?看到露水了?
《意思》,赵荔红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