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康慨 报道 2006年龚古尔奖得主、美法作家乔纳森・利特尔(JonathanLittell)深刻描写人间恶魔、引发强烈而广泛讨论的长篇小说《复仇女神》(LesBienveillantes),终将于今年8月在中国出版。
《复仇女神》一度被《费加罗报》称为“当代文学的纪念碑”,
“人类兄弟们,让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复仇女神》(本报前译《仁人善士》)如此开场。它通篇为德父法母的前党卫军军官马克西米连・奥厄的战后回忆,详述他战争期间的亲身经历,包括乌克兰剿犹、斯大林格勒战役、奥斯威辛和贝乌热茨集中营的灭绝行动,以及二战结束前的柏林战役。
奥厄“身处人类屠宰场中心”,不仅是暴行的旁观者和参与者,对读者而言,更可怕的是,他还是其讲述者――以一种冷酷的平静、一种邪恶的自然主义,纪录着无尽的虐杀、强奸、观淫、集体处决、弑婴、腐尸堆、滚落的脑瓜、邪恶的淫乱(异性的、同性的,以及自体的),以至与这些恶行联系在一起的元首语录和国家社会主义哲学:“如果说最高的价值是人民,是我们属于其中的人民,如果这一人民的意愿集中体现在一个领袖身上,这时,确实,元首的话具有法律力量。”
在乌克兰,他参加了搜捕犹太人的党卫军别动队,屠杀时刻在发生。“一想到这一片毫无理性的人肉之浆,我的心中就充满了一种无边无际的疯狂,我继续朝她开着枪,她的脑瓜像一只水果那样裂开了……”
他参与了娘子谷大屠杀,这一惨剧曾在苏联时代由叶甫图申科写成长诗,并成为肖斯塔科维奇第13交响曲的主体,却因“不正确地将犹太人的受难置于俄罗斯人的牺牲之上”,而受到赫鲁晓夫发起的批判。
《复仇女神》全书共分七章,每章皆以古典曲牌为题,并做成文体架构上的呼应,仿佛音乐组曲:托卡塔、阿勒曼德、库兰特、萨拉班德、小步舞、咏叹调和吉格舞曲。《咏叹调》一章写的是奥厄造访与他有过乱伦关系的孪生姐姐乌娜一家,并陷入淫乱想像的狂潮。
书名“复仇女神”乃字背意义。古希腊人出于恐惧,也有名讳,向以欧墨尼得斯(好心人)称呼愤怒仙姑――由大神克洛诺斯阉父溅血而生的复仇、无尽和嫉妒三女神。《欧墨尼得斯》亦为埃斯库罗斯三联剧《俄瑞斯忒亚》的最后一部。蔡孟贞的繁体中文译本刚于今年5月由皇冠文化集团出版,上下两册,合共968页,书名《善心女神》。
法语里类似“三好女生”的别称“LesBienveillantes”与此同理。但《复仇女神》正文稀见此称呼,仅最后一句提到:本人早晚会死,好心人终将找我索命。人在体制,身不由己
马克西米连・奥厄在战后逃脱了惩罚,隐于法国,成为蕾丝厂经理,娶妻生子,儿孙同堂,亦未放弃同性爱好。终有一日,他下了决心,要写出自己的战争经历。这样做不是为了翻案,更不是有意忏悔,而是要证明,人在体制,身不由己。
“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恶魔。”奥厄说,“我所做的事,我总是有道理的,道理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总之是人类的道理。杀人者是人,被杀者一样是人,这正是可怕的一点。你永远都不能说:我将决不杀人,这是不可能的,你至多只能这样说:我希望我决不杀人。”他相信自己被体制毁了:“人们利用了我的真诚,完成了一项显得很糟糕、很恶毒的事业,而我入了昏暗的地狱,所有这些恶进入了我自己的生活中。”
他注意到了暴行之于施暴者的反作用。“如果说,在东方的恐怖屠杀证明了什么,那正是可怕的、持久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关系。”奥厄写道,“我们的士兵即便再粗野,再随波逐流,也没有一人在杀死一个犹太女人时会不想到他自己的妻子、姐妹或母亲,在杀死一个犹太孩子时会不看到自己的孩子似乎就在眼前,就在坟坑中。”官兵们出现了酒精中毒、抑郁和自杀,以及“我自己的忧伤”,但他强调,“这是一个事实,而不是一种观点。”于是,解决办法不是停止屠杀,而是有技巧地屠杀。魏德曼博士通过研究宣布:“煤气是一种更优雅的方法。”
奥厄说,虽然满大街都是变态和虐待狂,但这类人无害,真正的危险来自咱们这些正常人。他相信,如果提供一个地狱,那么人人都会变成和他一样的魔鬼。这个地狱就是体制。“我可以从现代史中得出一个作为既成事实的结论,所有人,或几乎所有人,在一个已知的整体环境中,都在做别人让他们做的事;请原谅我,你们很少能成为例外,我也不能。”他充满地自信地对我们说,“我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人,我是一个跟你们一样的人。那么我们就来吧,既然我对你们说了,我跟你们一样!”争议:色情、暴力与历史
乔纳森・利特尔本为有多年法国生活背景的美国文学青年,1967年生于纽约,现有美法双重国籍,隐居于西班牙巴塞罗那。
1989年和1992年,利特尔先后看到苏联女英雄卓娅被德军绞死的历史照片,以及回顾犹太人大屠杀、长达10小时的口述史纪录片《浩劫》(Shoah),大受触动,遂制定了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此外,为人道主义组织工作期间,利特尔曾远赴波斯尼亚和车臣,亲眼见识了战争的残暴恶果。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令他找到结构,此后便是对娘子谷大屠杀等史料的研究,过去对萨德侯爵的阅读经验显然也大大地派上了用场。
2006年,《复仇女神》由伽利玛出版社在法国出版,利特尔预估它可卖5000册,出版商比较乐观,决定首印12000册,无人料到此书上市前六周便卖出了28万册,随即获得了当年的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和龚古尔奖。到2007年底,其法国销量已逾70万册。
法语评论界盛赞此书,将它比作雨果以来在法语文学史上不曾见过的史诗,当代的《战争与和平》,并将利特尔与三位擅写战争的俄苏大师――列夫・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和瓦西里・格罗斯曼相提并论。《观点》杂志说,利特尔“就像一颗流星,在文学之秋凄凉的原野上炸响”。
《复仇女神》的爆炸式成功,引起了国际出版界对其海外版权的抢购。但别国读者未必能像法国人那样,容易消受其黑、黄与暴力。2009年,此书在美国出版,大众媒体不乏恶评。《纽约时报》的头牌书评人角谷美智子(MichikoKakutani)指责利特尔故弄玄虚,进而质疑力颂此书的法国文坛“变态”。角谷此言引发专业人士起而捍卫利特尔。英国小说家迈克尔・科达(MichaelKorda)刊文于蒂娜・布朗主持的网络杂志《每日野兽》,回击角谷女士:“您要想读地狱,这就是。您要没有读的勇气,那只好怪自己出门踩屎。”他力挺《复仇女神》,称之为残暴、原创和力度方面的世界级杰作。
利特尔的性描写同样遭到了嘲笑,去年在与菲利普・罗斯、保罗・瑟鲁,以及爱尔兰的布克奖得主约翰・班维尔等多位名流的竞争中被动胜出,《复仇女神》获授2009年的最差性描写奖,因为书中奥厄将女性私处比作独眼巨人塞克洛普斯,“那只眼从不眨一眨”,又存心以树干弄瞎波吕斐摩斯――另一独眼怪。
另一种争论来自史学界。一度有人指责利特尔庸人谈史。德国历史学家彼得・舍特勒尔(PeterSchoettler)便认为,《复仇女神》“极为怪异”,满纸史实错误。英国二战史学家安东尼・比弗(AntonyBeevor)对此却有不同看法。“有些评论家担心,利特尔的书气势如此之盛,影响又如此之大,”比弗去年在《泰晤士报》撰文指出,“未来几代人对这一课题(据比弗前文,指“大屠杀”)的理解将因此扭曲。但这种担心是错误的。即便有真实人物出场,《复仇女神》也从未沦为纪实文学,为祸当代历史。”
利特尔本人也清楚这一点,2007年,在与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Nora)的谈话中,他说:“我的书讨论的是一个很难被归入纯文学的主题,这在书的接受方面引起了混乱。”
比弗写过关于斯大林格勒战役、攻克柏林、解放巴黎和诺曼底登陆的专著,编辑过瓦西里・格罗斯曼的战地报告文学集,由他,而不是角谷女士,来为《复仇女神》做个评价,似乎更令人信服。
比弗说,它始终都会是“一部伟大的文学小说,供读者与学者读上好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