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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整体的连续的美丽”城市随想(之一)

2010-08-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赵园 我有话说

我们需要有更多的鼓励交往、令人愉悦的公共空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1975年所见的南京火车站,以玄武湖为天然候车室,令人难忘。北京西站倘若与附近的莲花池公园连成一体,让那片湖水对候车者开放,也一定会让离开北京的人们将一份美好带走。

我们已渐渐忘记了曾经有过的安全,那像是如阳光、空气一样无需特别留意的东西。行走在城市,尤其夜间的城市,安全感的丧失,是1990年代的一大变化。

街道是居民最日常的行为展开的场所。人行道的美化不止为了供途经者观赏,更为了吸引周边地区的人们停留,交谈。如果真的关心细节,有足够的耐心“经营城市”,每一条街道都值得精雕细琢,每一座城市建筑(包括居民楼)间的隙地,都有可能是微型园林。  

我曾经写过“城与人”――以小说为材料对北京这座城市的考察。其实城即生活在其中的人与城市建筑、城市设施。人不能不经由设施感受自己居住的城市。有与人亲和的设施,也有不亲和的设施。某些在网上被展示的政府机关大楼,即与人不亲和――其中的人员是否“亲民”不论,设施就已经不亲和。城市公共空间的设施是“公共品”,能使人切实感受到“公共”的,才成其为“公共品”。比如公园。公园姓“公”,却未必都与公众亲和。那种占地面积大却不舒适,不鼓励多种多样的公众活动的公园,只是“景点”,是公众偶尔去“消费”的商品,甚至奢侈品。

人对城的认同感,相当程度地来自对城市设施的感受,他们日常经验中的城市设施,每日活动的社区,每天行经的道路。我的一位从事景观设计的小友和她的团队,参与了某北方城市公园的改造,将她的设计理念概括为“穿行”。他们设想人们能穿过那座公园到周边的任何一处,使公园的道路成为不受机动车威胁的最为安全的道路,而穿行者则在穿行中有种种不期之遇,种种小小的惊喜。纵横在公园的道路,在富于变化的景观中――风景就此参与了穿行者的活动。设计者甚至希望公园的管理者容许自行车的进出,以充分利用这个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公园,在交通方面提供便利。他们相信公园越被利用,越有可能发挥其功能,也越有可能成为更多的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非他们只能在特定时间进行特定活动的场所。小友和她的团队充分考虑到了周边可能的使用者,提供了有针对性的景观设计以丰富、扩展公园的功能。据简・雅各布斯的思路,公园保持魅力的要诀,是使其“用途广泛”,被不同的使用者在不同的时间里为了不同的目的来到或穿过公园,将公园作为他们的“公共庭院”,并由此逐渐培养起对这一公共设施的责任感。

可供“穿行”的公园,是一个开敞空间,作为周边居民日常生活的扩展与延伸。不只是贴近、而且本身就是居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生活中的日常风景。公园进入、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大量的木质设施,使人可以坐卧其中,在公共场所体验家居的轻松随意。以“穿行”打破城市区隔,以共享推动融合,合于“公共品”的属性。公园将自己开放向全社会,鼓励多种活动同时展开,提供可供交往的丰富的空间,以可留连的道路,有可能展开交往与聚会的场所,留住人们的脚步。至于设计所包括的环境对于“穿行”者的影响,属于心理的精神的层面,体现了功能设计中的非功利性。设计者试图以“整体的连续的美丽”,给予进入、穿行其中者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无疑有利于缓解、释放压力,促进社会的和谐。但这种影响只能是日积月累的,宜于以较长的时间尺度估量,没有明显的“可见性”,自然也难以计入“政绩”。现在普遍的问题是,所有不能(向上级部门)展示、难以“验收”、落实于“数据”的,都不再能引起官员们的兴趣。

读到一本翻译的小书,《小小地球上的城市》。那本书的关键词之一,是“邻里”(如“令人愉悦的邻里”、“邻里城市”、“邻里气息”)。该书也提到鼓励、促进交往的“开敞”、“连贯”、“多种用途的公共空间”,“互相重叠的活动”,认为“城市最重要的和首要的作用是作为人们的聚会场所”(四,页125)。作者说,“城市文化从根本上来说是参与性的。城市文化只能通过产生于城市与村镇的集聚和互相作用的环境中的活动得以表现。”(五,页151)作者力图使你相信,一个城市既具有鼓励“丰富的相互作用”的积极能力,也有“扼杀这种作用的破坏能力”,而“公共领域在鼓励城市文化和创造市民身份中起着关键的作用”(五,页152)。

请留意,上述作者所提到的,是“连贯的公共空间”,“整体的连续的美丽”,不是零星分布的“城市橱窗”、景点。是否“整体”而“连贯”、“连续”,要生活在这个城市才能知晓。“环境这种给人以美感的特点,不但应该简化,而且要持续深入。这种城市具有高度连续的形态,由许多各具特色的部分互相清晰连接,能够逐渐被了解。”(〔美〕凯文・林奇《城市意象》中译本,页7,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这里涉及认知的层面,最终落实于城市中人对自己所在城市的感受。首先应当关注的,是“在地”居民而非游客的经验。而我们的城市规划设计单位与官员,往往是由游客的角度设想城市的。

2005年我回到自己童年生活过的某中原城市,到了位于城南的包公府(包公,即民间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包拯)。那处局促空间中的人造景观(包公府邸)不论,我想到的是,除非空降,否则只能穿过大片破败不堪的房舍、路面坑坑洼洼的胡同,才能到达那里。

无论街区公园还是其他公园,难以期待的,正是“整体的连续的美丽”。在我居住的地段,略有这种“美丽”的,即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人称“土城”)。自然也因这里一直在经营;至少在我经常走过的区域,较少人为的破坏,这座绵延于城北的开放式公园,是周边居民的“公共庭院”。公园管理部门令人尊敬之处在于,至今未使得这一公园服务于商业目的,即如将商业网点安插在公园中以招徕游客,获取收益。不知这种情况能否继续。

2000年到赣南,发现那里的大小城市都在实施“一江两岸”工程,即开发城市的沿江一带,使之成为该城的精华部分。北方亦然。2009年所见兰州,黄河两岸的修饰已有相当成效:由开放式公园、主题公园,到半人工的“湿地”。城市最初的选址亦如村落,往往基于水系。经营城市的发祥地,有意识地将水作为组织城市景观的枢纽,无疑是明智的。即使城市杂乱无章,沿江、沿河也可能有“连续的美丽”。但不对城市的这一部分过度“经营”,也同样重要。沿江、河的绿化带有可能减缓污染,过度的人工化也有可能带来新的污染。

我曾三次到湘西的张家界,最后一次,那里已俨然是“张家界公园”,山路用了石条铺设,沿溪则是石板路,规整则规整矣,却少了“野趣”。这样开发下去,将不复有野山野水。在兰州停留的几天里,我曾寻找“野水”――有着野草、芦苇的,未被开发过的河滩。对自然环境的开发,尤其苛求审美修养。即如取法于中国画的“留白”,使“景观”疏密有致。密集的人造设施,适足以败坏人们的胃口,也挤压了感受与想象的空间。江、河是主角,不要喧宾夺主。要有与江河相应的开阔空间,以便欣赏自然的伟大壮观。

我们需要有更多的鼓励交往、令人愉悦的公共空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1975年所见的南京火车站,以玄武湖为天然候车室,令人难忘。北京西站倘若与附近的莲花池公园连成一体,让那片湖水对候车者开放,也一定会让离开北京的人们将一份美好带走的吧。西客站建成至今,有诸多批评。倘若与莲花池公园相互“借景”,人们的观感或许会有不同。这当然会增加管理的困难。但较之现有的格局,利弊若何,是否值得做一番斟酌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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