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有学术的姿态,却不以学者眼光来对鲁迅的人和文进行客观探究和商榷;它有着细枝末节的感性,但又不是以传记作家的笔法来描摹和考据鲁迅先生的生平;它常常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在文中随意插播,可是文字十分闲散,更像随笔,所以如果把它说成是关于鲁迅先生的评传,也是不够确切的。作者只是想把鲁迅当成一个在精神上与自己有着血脉之缘的亲人,以文字的形式给这位虽未曾谋面却已十分熟识的精神祖先画画像;他没有学术上或创作上的野心,他只满足于落笔之时,与鲁迅先生隔着时空默默交流的那份流过心底的暖意。那笔触是朴素的,以至于到了和蔼敦厚的程度,那笔触又是细致的,以至于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了,那笔触还是温暖的,以至于温柔多情起来。作者就这样“画”出了他心目中那个鲁迅先生的形象,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不同光影之下来画,一共“画”了十四张,在“画”这些肖像的同时,作者又对自己笔下用文字勾勒出来的那些线条进行细细揣摩,以自己的认知给它们涂上了淡淡的油彩。虽然书中通篇用的都是第三人称,而不是书信体的第二人称,但我依然认为,这本书可以看成是一位当代青年诗人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长信。不知那个离世70多年的人,那个中国二十世纪最清醒的人、最有趣的人、最“酷”的人,可否听到了这位热爱他的后生这篇长达18万字的絮语?
作者的视角基本上是仰视的,但那并不是对于“丰碑”或者“神”的仰视,确切来讲,那只是一种学生对于师长的仰视。作者并没有沿用类似“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的钦定御批的标签定义,他是把鲁迅当成一个值得景仰的普通人来写的,写他的文字生涯,写他日常生活的乐趣,也写了他的诸多苦闷、焦虑、烦恼和无奈。诗人郝永勃就像一个民国时期的文学青年,穿着青布长衫,腋下夹一把油纸伞和一叠毛边纸的书稿,面容纯良,举止娴雅,正怀着一颗快乐而温润的心,行走在北平的胡同里,脚下的石板路正引领他通往绍兴会馆、八道湾、砖塔胡同或者阜成门,当然,他也可能是行走在江南的烟雨之中吧,他要去的地方可能是景云里,可能是山阴路大陆新村,也可能是内山书店。
书中的口吻自然是谦逊的,有的时候甚至是谦卑的。作者对于鲁迅先生的情感,使我想到了那个收集起里尔克十封信的年轻诗人卜卡斯说的话:“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当然,郝永勃不同于卜卡斯,卜卡斯收到了里尔克那么多真挚的回信,郝永勃的长信更像是自言自语。他似乎忘掉了读者,他也无法向鲁迅投递,他仿佛只是对着鲁迅先生的灵魂在说话,他相信那个灵魂从来不曾离开过中华大地,他相信那个灵魂能够听到他这个后来者的倾诉。
当前书界充斥了太多的对于历史人物的油腔滑调的戏说和解构,以“不老实”为荣,刻意对过往人物进行想当然的演义或歪曲理解,目的似乎是要为当下社会某些现实以及作者某种心理倾斜寻找出合理合情的注释,却并不介意在那貌似聪明的通俗文字背后,其真相究竟如何。读者在满足了片刻的百无聊赖与莫名快意之后,不知是否已经感到了深深的疲倦以至反感?相比之下,郝永勃这本书的写法实在是“髦得不合时”。他对于历史人物的态度是建立在追求真实的基础上的,他摒弃了浮华的才子气,他不想在书中炫技,更不想搞出整修牌坊或挖掘坟墓的动静来,他只想一点一点地说出他通过阅读和观感所得到的事实以及他个人的内心感受。在郝永勃那里,这些事实和感受都有着竭尽全力的笃实,有些像数学里的极限概念,正“无限大”地接近于所写人物的真相。
印象中,已经许多年了,郝永勃不止一次地写鲁迅谈论鲁迅,这次只能说是第N次了,但这次无疑是迄今为止最完整亦是最完美的一次。至于郝永勃其人,他的表情常常像照片上的那个波德莱尔,而他的性情又常常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柔石,他是那种外表过于清奇儒雅以至会给人以软弱印象的人,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在没完没了地写鲁迅谈鲁迅――况且还是在这样的当下,一个娱乐至上的当下,一个思考能力普遍退化甚至拒绝思考的当下,一个中学课本正在大面积铲除鲁迅作品的当下。于是我不能不感到在作者文弱外表之下其实潜藏着一股子西西弗斯式的执拗,吾爱真理,永不放弃。
我想,当郝永勃的理想和价值观在遭遇现实生活的铜墙铁壁时,他一定感到过迷茫和失望,而每当这个时候,鲁迅就成为一个标尺、一个天平或砝码,其普世价值远远超越了文学,用以衡量和称量这个混乱的世界和越来越坏的人心,使这位青年诗人多了一份判断的依据,拧紧了他内心的某个掌管意志和力量的螺丝。这个曾经存在过的真正的师长能够隔着并不过于辽远的苍茫人世给他带来安慰,这也许就是他近些年为什么总是写鲁迅谈论鲁迅的原因吧。
将案头的书一页页翻阅下去,面对那些历历的清秀字迹,我仿佛听见一个叫青年诗人,正对着因沉溺于世俗利益而混淆了是非界限的茫茫人海,用略显文雅的声音,勇敢、自信而清晰地说了一句:“是的,我热爱鲁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