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不幸的消息。我妻子叶晓青6月22日去世。最近三年以来,她一直患癌症,但还是要过正常的生活。我们一月底匆匆忙忙离开了北京,因为她的腿疼得厉害,几乎不能走路,她怕是癌症复发,只好回到澳大利亚来检查。我们有一点
后悔,走的那么仓促,没有时间跟你和在北京的其他的很多朋友好好地告别,但没有办法。检查以后,医生们说她只有三个月到六个月的生活了……
这简直把我惊呆了!要知道,仅只在半年多以前,即去年12月14日,我们才在清华国学院为康丹主持了一次“国学工作坊”。这位博学的老友,以“辽代汉语与北京话的起源”为题,报告了他本人利用契丹语文献对汉语词汇的音写形式,来考察辽代“南京”(即今北京)汉语诸语音特征的新收获。叶晓青当然也陪着外子同来,他们两人从来就那么形影不离。在讲演和座谈中,他的研究那么引人入胜,而她对这个话题又那么如数家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我怎么那么笨呢?怎么就什么都没看出来呢?―――但也许不光是我,那场讲演的主持人是姚大力,可他前不久还来要叶晓青的电邮地址,说是在工作坊中顺便向她约了一篇稿,说明他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吧?
晓青是我多年的朋友。她和康丹造访过我当年位于古城的小家,我们曾因陋就简地在我的书房里,支起锅子涮羊肉;我也造访过他们后来在澳大利亚使馆中的家,非常豪华地留宿在他们的客房里。不过,还是让我从追忆的意识流里,摘取两个更加戏剧性的场景,以为永久性的定格吧:
一次是在香港中文大学,我们碰巧都访问那里,当时正值九十年代初。晓青心事重重地问我:改革开放还能坚持下去吗?我则信心满满地望着窗外,指着朝着内地轰隆而过的运货车队,认定没人能阻挡那物流背后的经济动机。在那个节骨眼上,知识分子已显得相当孤单,但知识阶层自身还没有被外部的理论话语所颠覆和瓦解,所以彼此交流起来还心领神会,不像往后越来越心劳日拙……
还有一次是三年前,我在墨尔本开完会以后,顺便到悉尼来看看歌剧院。康丹和晓青开车拉我回家,不想路上却遇到大到恐怖的雷雨,不得已只好找个车棚停下来,专门让汽车避避雨。由此晓青特意告诉我,这部车子是他们新添置的,并且很为这次“鸟枪换炮”而骄傲。我这才稍微留意一下:那却正是韩国产的伊兰特,搁在北京也不过就是个出租车罢了。再联想康丹的资深教授外加系主任的地位,收入原本应当不错,更感觉这一对贤伉俪,真是志不在物质生活……
呜呼,晓青夫妇向来都是成双成对的,所以她这么倏然撒手,不要说康丹本人了,就连我都感到闪得慌!事实上,就连他们这次访问清华国学院,也是各自准备了一个讲题的,记得她曾在电邮中说:
自己也可给你们讲个完全汉学的题目:藏红花作为不同用途的多次引进和丝绸之路的盛衰。这个题目我已准备了好几年了,这么小的题目,越做越复杂,域外与希腊罗马埃及,以及波斯等有关,中国史上,时间上牵涉到唐和元。
只是,当时清华国学院才刚刚恢复,而国学工作坊也才刚刚启动,一下子无法同时安排两讲,所以就打算“以后再说”了,―――而谁知根本就没有“以后”呢!早知这样,我当然会先安排她来讲的。人生啊人生,简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留下难以追补的遗憾!但愿晓青临终前编定、交稿给陈平原夫妇的遗著,能把她这个研究成果收纳进去。
回想晓青这一生,恐怕无论苦乐,都免不了要跟“偶然”二字相连,―――偶然到澳大利亚去深造,偶然在那里跟一位老外结缘,偏又偶然地染上了这样的痼疾……要不阎王爷身边那对专门接引魂魄的小鬼,怎么一个叫做“黑无常”,一个叫做“白无常”呢?而她对这种偶然性所做出的反抗,从而总还显出某种必然性的,就一个要数她那即将印成书册的学术研究,另一个要算她豁出性命生下的儿子易安了。
所幸的是,康丹在来信中说,晓青临走前没有多少痉挛和挣扎:“她没有多少痛苦,只是越来越软弱,睡得越来越多,到失去了意识,过了几个小时,就离开我们了。”但反过来说,她却又把痛苦留给了我们,让我们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并久久地停驻在追思中。正因为如此,为了寄托哀恸之情,这里特地把2010年7月10日刊载在《悉尼晨报》(Sydney Morning Herald)上的讣闻摘要转载如下,―――这样做也是为了让中国的学界知晓,又有一位同道离开了我们。
叶晓青(1952―2010)
20世纪70年代末,当中国刚从“文革”的动乱中抬起头时,一篇题为《近代西方科技的引进及其影响》的论文,震惊了中国大陆的权威史学刊物《历史研究》,更出人意料的是,其投稿人竟是一位初出茅庐、二十来岁的女学者。这篇功力深厚的文章研究了中国19世纪的知识分子曾如何应对西方的挑战;当时又正值中国面临新的开端,这又给了国人哪些启迪。它至今仍被视为20世纪8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文章之一。
思考这篇文章的动机,萌生于某种特殊的环境。它的作者叶晓青,1952年生于上海。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她被下放到安徽农村喂猪种稻。九年之后,她回到上海,数年之内便因一系列拓新之文,而跻身于中国最有前途的青年知识分子之列。
叶晓青曾被上海社科院聘为研究人员,后又获得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博士奖学金。她的论题关乎上海早期的文化转变:它为什么如此迥异于中国的其他地方。当北京的知识界为“国粹”而忧心忡忡时,上海人却怀着极大的热望走向了现代性。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为了探寻答案而追根溯源,发现了上海人的混杂性,他们来自中国的四面八方,既有动力又有雄心。她1991年的博士论文是一部拓荒之作。它从未被人遗忘,其影响力在过去的几年中还与日俱增,为新一代学人开启了新的研究领域。
在这期间,她遇到了康丹(DanielKane),他是墨尔本大学的一位汉学家。他们在国立澳大利亚大学的饭堂里开始了交谈,谈论中国哲学与传统文化,夜复一夜。这场始于1986年的对话,整整持续激荡了24年,因为他们结婚了。可时隔不久,叶晓青却罹患乳腺癌,为此她饱受病痛的折磨。
即使如此,经过治疗以后,她仍然顽强地询问专家:自己是否还有怀孕的可能?尽管风险重重,那位肿瘤学家仍然强烈地支持她。这位医生名叫易安(Ian);而晓青和康丹在得子之后,就用此来为自己的儿子命名。
叶晓青先在莫纳什大学担任讲师。1995年,当康丹被任命赴北京就职时,她也抓住这次机会,继续研究一个自己在研究早期上海时遇到的悬案。有位唱京剧的戏子,曾被指控诱拐年轻女子并强娶她为妻。可在经历过黑龙江的一段流放之后,他又露面于北京甚至还进宫表演。怎么会这样呢?
她由此探索皇室档案,那些文献如此枯燥,数百年来无人过目。她发现了另一座金矿,并开始研究皇室、社会顶层精英、戏剧表演者、底层之间的关系。她发觉,在这些阶层及其品味的交互影响中,这种戏剧――即后来所讲的京剧――得以发展。基于这一研究,她撰写出一长串论文,很多都发表于国际顶级刊物。
1997年,康丹被麦考瑞大学聘为中国学教授,叶晓青也在基金会的支持下,在该校获得了专门研究的职位。她热情地投入教学,既启发了对中国所知甚少的澳大利亚学生,也让那些曾自以为了解中国的中国学生获益匪浅。他们位于悉尼西南部的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常有一群中国访问学者畅谈到深夜。
叶晓青的癌症于三年前复发,而她则更为努力地投身于研究和写作。她原本计划赶在年底之前,完成关于仪式戏剧和皇宫的著作。而一旦发现自己来日无多,她更是全力以赴来完成这本书。她为此一直奋斗到四月底,而此书旋即被香港中文大学接受出版。北京大学中文系也建议叶晓青编出其作品选。她实现了这一建议,此文集将于今年年内出版。
叶相信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她的人生哲学基于儒家的世俗伦理、佛家的悲悯情怀,和道家的出世精神。她的谨慎求是,她的睿智和直觉,交融生发出一种罕见的学术洞察力。
在这个世界上,叶晓青留下了她的丈夫康丹、他们的儿子易安,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后者目前都生活在中国。(余婉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