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曾寿一些诗句,一读之下便能动人心曲。如《偶成》云:“曝书忽见故人书,猛觉虚光未扫除。只此心事犹昨昔,居然三十竟何如。惯愁出入公超市,小付生涯范粲车。白日青春花气午,不多时梦尚蘧蘧。”书底偶然抖落一封旧信,从一个场景,切入到生命之流中去。
这首《偶成》,不经意间,写出时光之流动。之前善写“流光”者,除了南宋蒋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词句,王国维《人间词话》最推举南唐冯延巳词中“细雨湿流光”一句,有人甚至说《花间集》中“只此五字最好”,好处在于将不能见之流光置于细雨之中而显现出来。陈曾寿《偶成》诗所写的,也像空中撒下什么粉末,在旧函滑落的微尘中,看到了时光的流动,精致而精彩。
唐风宋骨类难寻
唐代诗歌分初、盛、中、晚,我们久而不察,觉得理所当然,其实并非初来就有,从明代高?才有此分。这种分法是用朝代代体性。后来又有人强分唐宋,陈衍颇责“咸同以来”言诗强分唐宋者。(《石遗室诗话》卷一四)。钱锺书《谈艺录》开端第一篇亦讨论这问题,他说:“诗分唐宋,唐诗复分初盛中晚,乃谈艺者之常言。而力持异议,颇不乏人。”
众所周知,同光体是主要学宋人、学黄庭坚、学江西派的,但陈曾寿在学江西的同时,融入唐人的风调;其有宋诗的骨骼,却不专作“涩体诗”,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同光体领袖陈三立手批陈曾寿《苍虬夜课》时,称“沉哀入骨,而出以深微澹远”,便当是看到了这个特点。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在“小李广花荣陈曾寿”条下也说“漫说渊源出二陈,临川深婉李精纯”。汪辟疆已经看出,陈曾寿诗虽有宋诗的特点,但实近于晚唐诗。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十云:“仁先云:‘觉庵一日问李、黄孰胜。’答以‘黄殆未如李也’。李谓义山,黄谓山谷。”当宋诗与晚唐诗一起比较时,陈苍虬选择了后者。
虽然作者坦然自承“学诗作黄语”、“晚交惟二陈”,但是从以上所述的特点看,融合唐宋,成为陈曾寿诗歌的主要特征。
他的写作,在同光体内部,既独树一帜,似乎也得到了承认。陈三立《苍虬阁诗序》感叹道:“嗟乎!比世有仁先,遂使余与太夷之诗,或皆不免为伧父。”就说“有了陈曾寿的诗歌创作,使得我和郑孝胥的诗都成了伧父”。他的这些特点,一读之下,使得我们产生了动人心曲甚或乱人心曲的感受。
不咏兴亡咏落花
在同光体的诗人中,不少人身上会闪过韩?的影子。韩?似乎是一个被清人重新发现的人物。因其《香奁集》,他曾一直被看作艳体诗人,在宋明之际,抬不起头来。但到了清代,清儒十分推重,《四库总目提要》云:“?为学士时,内预秘谋,外争国是,屡触逆臣之锋。死生患难,百折不渝。晚节亦管、宁之流亚,实为唐末完人。”推崇备至。韩?迕朱全忠被贬后,携妻带子、间关万里入闽,闻昭宗被害,以歌诗哭唐亡。其《惜花》诗云:“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诗谓繁花落尽,只余绿叶存焉,故言“明日池塘是绿阴”。
因身丁末造,易同病相怜。戊戌六君子中的林旭作《送春拟韩致光》即用韩诗原韵,诗云:“循例作诗三月尽,眼遭飘落太心惊。折成片片思全盛,缀得疏疏祝久禁。肯记帽檐曾竞戴,无情屐齿便相侵。冬郎漫把伤春酒,早日池塘已绿阴。”谓不必等到明日,繁花早已落尽。凄黯色泽进一步蔓延。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林旭认为自己此作已突过冬郎。(参《与李拔可书》)但此诗用十二侵韵,“惊”字属八庚,故此诗有出韵之误。承史良昭先生见告,致误之由在于闽人前后鼻音不分,又言此误闽人多有,不独林暾谷一人。
陈曾寿亦依韵作《绿阴》诗,云:“碧树人家往往深,残红满架恨难任。单衣时节寒仍恋,绝世芳菲梦一寻。浩渺流波沉素鲤,氤氲朝夕换鸣禽。不须极目愁烟里,占断江南是绿阴。”绝世芳菲,翩然一梦。“绿阴”一词被赋予的凄黯色泽进一步蔓延,以致“占断江南”。
显然,韩?对陈曾寿产生一定影响。陈曾寿《偶题冬郎小像二首》其一云:“为爱冬郎绝妙词,平生不薄晚唐诗。”其《尤物》诗云:“诗中尤物成双绝,惟有冬郎及玉?。”钦韩李之能工感慨,故隔世而许作知音。
光宣诗人群起而写落花诗(词)成为一种现象,陈宝琛、林旭、文廷式外,陈曾寿就前后有《落花四首》、《落花十首》,还有上举《绿阴》诗。个人被卷入时代和家国的无穷变迁中去,绝无力把握自己,从此身与心皆颠沛流离,正如那落花无主飘零。
终古闲情归落照
陈曾寿《悲凉》诗云:“不曾萧瑟叹平生,绝世悲凉亦可惊。时至则行原不恪,死而后已竟何成。冬郎解笑东方朔,汉武能知司马卿。漫效实斋书感遇,负恩深处涕先倾。”第三联写与宣统帝溥仪的感遇。因这种感遇,故言“不曾萧瑟叹平生”,但人生途路绝难选择,下句一转,“绝世悲凉亦可惊”。
陈曾寿后随溥仪出走东北,建立伪满洲国。《苍虬阁诗集》的点校前言里于此辨析最多,给以回护;但罗继祖在《庭闻忆略》中却点名直斥。中日干戈,苍虬之子亦身落事中。死后是非只好归之于难齐之物论,而韩冬郎犹能奔驰闽中,还能够“总得苔遮犹慰意”,而陈曾寿的命运,恐怕只能是“若教泥污更伤心”了。
钟叔河先生在为周作人辩护的时候,说出一句不太像名言的名言,说“人是人,文是文”。但两者终难决然划分。故此文偏重于诗,最后略言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