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大概是所有文体中最随意的一种,或身经体验或道听途说,有时荒诞不经有时言之凿凿,信手记下,几乎不加文饰雕琢。读随笔,不管是闲里读还是偷闲去读,都能给你一种心情,正如明人张岱所言:“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随笔不是史籍,却能让你看到一种流传于民间或文人口中的历史,褒贬臧否鲜明无比;随笔不是纯粹的文学,但常常文采洋溢,意趣横生。
我最早接触随笔是出于对古人、古事的一种猎奇,因此选择的书目主要是言鬼志怪类,如《搜神记》、《拾遗记》之类。后来我发现志人志事类随笔更有魅力,中国古代这一类的笔记很多,我读过的有《西京杂记》、《世说新语》、《武林旧事》、《梦溪笔谈》和《帝京景物略》等。志人志事类随笔内容十分驳杂,涉及山川风物、节岁风俗、人物轶事、物理技艺、评书论画等等,无所不至;如张岱的《夜航船》,竟然分为20个部类,从天文、地理、人物到文学、考古、礼乐、宝玩,从日用、容貌、九流到植物、物理和方术,几乎就是一部百科全书。对这类随笔,如果你不要专门做它的学问,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很累人,只需挑选着读,甚至是随手翻到哪里就读上一段,此所谓“随笔文章随意读”。尤其是在等车坐车的时候,只有这样的书这样的读法适合你。我从未专门坐下来读过随笔,都是利用等车坐车的时间,因为我发现,花一个晚上读上十几篇几十篇,不仅记不住,而且会有枯燥之感。
中国古代的随笔在内容和风格上有很大差异。最早的随笔往往比较简短,主要是掌故和琐语的串连,不成文章,于人于事,描述也专显其一端,却不够充分;唐宋之后随笔的内容渐渐详实,尤其是晚明以后,在一些文人那里,随笔变成了笔记体散文,它不再醉心于猎奇和寻古搜旧,而是注重对主题的发挥和性灵的舒张,也就是说,感情因素成了压倒一切的东西;即使是知识类的随笔,个人风格也更为突出。读这样的随笔,依然需要“随意”:不是随便翻翻,而是以一种随意的心情来读,只有这样才能品出真正的味道。
随笔是最贴近生活的文体,特别是现代随笔,它的作者往往能让你通过他的眼睛,看见并感受到在某个地方、在某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它是那样真切,以致你对文章里的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句对话,都不会有丝毫的怀疑。如果拿衣服来比喻文章,随笔就是贴身的内衣,可以不去考虑它的颜色和款式,只要穿着舒适便可。
我最近正在读的一本笔记书,书名就是《老笔记》,所选为自古希腊迄今的随笔,凡40余篇,除了张学良的《回忆西安事变》,其余全部是外国人的文章。这本书选择标准宽泛得让人难以接受,这里有史书和回忆录的片断,如《罗马攻坚战》出自古罗马史学家李维的《罗马史》;描述麦哲伦环球航行的《伟大的时刻》出自20世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手笔;更多的是新闻报道,如《对巴黎公社的镇压》、《国会大厦失火案》、《广岛的灾难》和《西贡政变记》等。这些都不合“笔记”和“随笔”的概念,真正的笔记是书中的另外一些篇章,如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之死》、普林尼的《维苏威火山喷发》、德佛蒙的《处决路易十六》、米什莱的《1859年的一次风暴》、惠特曼的《林肯总统被刺》以及杰夫蒂克的《刺杀斐迪南大公》等,它们的作者或者记录了亲眼所见,或者自己就是当事人,而且行文随意,如同记日记。历史和文学都不会这样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