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为了完成一篇关于李老的论文,我不揣冒昧,给沙汀写了一封信,向他了解1954年第一次人代会期间,陈毅元帅与李老在北京动物园坐茶馆时的谈话内容。没想到几天之后就收到了沙老的回信。信封和信笺都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小小的牛皮纸信封宽不过二寸。信笺本是横格,沙老将它转了90度,写成竖行,毛笔小字,又绢秀又整洁,那笔力和表达的清晰,全不似年近八旬的老人。
信中当然看得出沙老对陈老总和李老的敬重,还有陈老总戏称在座的聂荣臻元帅为“九门提督”的趣事,因为当时聂帅任京津卫戍司令。但更让我称奇的却是沙老与艾老的交情。信一开头就提到艾芜:“我已年近八旬,健康情况远不如艾芜同志,记忆力则更差。”信的结尾又建议我“最好写信问问艾老。”谈了一上午的话,内容大都忘记了,却清楚地记得陈老总和李老如何称赞艾芜的多产及其文辞的漂亮,还专门加了一段对艾芜的评价:“艾芜也确实写得不少,在同辈作家中可以与之相比的极少,文章同时也很清丽,老也未过誉。”
沙汀和艾芜同乡同年同学,三十年代一起走上文坛。1931年11月29日联名向鲁迅先生请教,并得到先生热情而切实的回信(即《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他二人的创作方法和写作风格迥异,生活道路也不尽相同,却终身情同手足。沙老逝世不久,艾老也随之仙逝。沙老与艾老的友谊堪称现代文坛的一段佳话,沙老给我的这封信也是一个见证。
1991年春天,我准备写《毛泽东与20世纪中国文学》一书,我去木樨地沙老家中拜访了他。87岁的沙老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老态龙钟,思路还很清晰。得知我的意图,他用纯正的川北口音告诉我,在延安时见过毛泽东两次。一次是与何其芳、卞之琳一起去毛主席那里,谈了不少话,但记得最清楚的,是毛主席说:延安有什么看头,就是几座山,你们要了解情况,要到前线去。还有一次是在清凉山下开座谈会,他和老舍、斯诺等人同桌。大家谈得很热闹,毛泽东走过来,就站在旁边听他们聊。老舍当时很感慨地说:如果全中国的人都能像我们今天这样谈话,中国的事情就好办了。毛泽东听了只是笑。
沙老说,毛主席的文艺思想有一点是很对的,就是作家要与群众结合。这点对我帮助很大。我之所以没有在延安住那么久,就是我不熟悉那里的生活,语言又不通,只能写点散文、报告文学。我后来回到四川老家,住在乡下,和群众接触,就可以写小说。虽然写的是四川的事情,但有全国意义,比如兵役问题、乡村政权问题等等。
谈到对毛主席的感情,沙老说,我始终对毛主席是敬仰的。“文革”中我被关了几年,我也认为毛主席支持江青他们乱搞不对。打倒“四人帮”之后,我从监狱里出来,到北京看《青坡》清样,我要求瞻仰毛主席遗容,出版局安排了。我看到毛主席汉白玉雕像时,就禁不住哽咽了,流泪了。瞻仰遗容时,更是悲不自胜,眼泪直流。
谈话间,保姆把沙老的午饭摆好了,一碗稀饭,两三碟小菜,其中一碟是我刚刚带去的豌豆尖,可惜的是那豌豆尖已经被剁成了菜末。我心中暗想,这保姆恐怕不是四川人。沙老开始用餐,原来他的牙几乎没有了,就用牙龈在磨。看着沙老艰难地吃饭,我不好意思再打搅,就起身告辞了。
半个月后,我收到李老的女儿李眉的信。信中说,前几天他们夫妇去看望沙老。沙老说,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身体不好,未能多谈,十分抱歉,要李眉夫妇把这点意思转告我。还说,我问及的几个问题,可以看《沙汀传》和《杂记与回忆》两书。为此,他特意送我一本《杂记与回忆》,托李眉夫妇转给我。
看了这封信,拿到沙老送我的书,想到他老迈的面容,心里十分感动。我感谢沙老,不仅仅是为了他对我的帮助,也为了他用自己的笔记录了我们故乡20世纪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变迁,刻画出一个个活脱脱的川北老乡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