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龙榆生先生主编的《词学季刊》停刊后,历四十余年迄无词学专业刊物出版。面对词学研究亟须重建坛坫的事实,我不揣冒昧致函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建议由他领衔创办《词学》杂志。信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发出的,六月一日即接到瞿翁的复信:
百楼同志:
廿六手书奉悉。
开辟词学研究园地之议甚好。上海师大施蛰存教授,创办《词学》丛刊,创刊号即将出版。《词学》有一栏目,刊今人词作,望先生检抄佳阕,迳寄上海施蛰存先生,说明由焘介绍即可。
另邮奉拙著词集一册,请指教。即承
吟安
夏承焘五月三十日
我的建议虽然有些滞后,但澎湃心灵深处的那种“吾道不孤”的由衷喜悦,却非笔墨所能形容。
自六月二日起,我即踏上了追踪、访求《词学》创刊号的征程。一九八二年,偶过山东枣庄市一家书店,竟访得心仪已久的《词学》创刊号。一编在手,若获拱璧,朝夕讽诵,如醉如痴。《词学》的编委有张伯驹、夏承焘、任中敏、唐圭璋、潘景郑、黄君坦、钱仲联、宛敏灏、吕贞白、王季思、徐震、程千帆、万云骏、施蛰存、马兴荣等十六人,俱是深于词学的耆宿,可谓一时之选。夏承焘先生的《换头举例》,使我进一步明白了词虽是格律很严的文学形式,但在换头处还是可以有相当的自由的。陈匪石先生的《声执》上卷,专论词的声律、韵律,很有精到的见解。
但使我的灵魂受到震撼的尚不是这些胜义迭见的词学著述,而是主编施蛰存先生惨淡经营《词学》丛刊的献身精神和伟大的人格力量。
访得创刊号后,我曾建议施先生以“提高与普及相结合”为办刊宗旨以获得更多的读者。但他却在回信中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的世俗性建议:
百楼同志:
惠书收到多日,适在感冒休息中,故未能即复,歉歉。
此间新华书店近日方将《词学》发行,足下已见到,何其神速?
此刊经营一年有余,印刷十个月,方于二月中出刊,我已心力交殚。内容偏于庄重,为一般人欣赏阅读之文字较少确为事实。但即此数栏,已不易组稿。如再如尊意加入许多栏目,未免如开百货公司,或者在提高与普及上两皆失之。插图因成本关系,只能用二页,画廊亦不易觅好资料,故亦不可能增加。
大作词二首,已拜读,《浣溪沙》一首较醇雅,当选录之。
我生平绝少作词,办此刊并不鼓吹作词,故亦不欲以劣作滥竽。
匆复,即颂
撰安
施蛰存顿首
《浣溪沙》中“疲”字还不稳,可改否?
面对着这位世纪老人的充满书生气的执着、真诚、忠厚、谦虚和自信,面对着他的辐射着爱与苦的情感激流,我的灵魂颤栗了。我想起他同戴望舒的生死不渝的友谊,想起他与鲁迅的异苔同岑式的论争,想起他对中国新感觉小说的建构,想起他的坚忍与无奈,想起他对古今中外四扇人文之窗的开辟,我不能不服膺这位老人在平实中所潜藏的一种恒久的精神张力。他永远年轻,永远充满活力。我不仅在词学方面受到无穷的沾溉,更在精神上受到一次圣洁的洗礼。
忽忽二十年矣,时移岁易。夏承焘、俞平伯、张伯驹、黄君坦、唐圭璋、程千帆等先生已先后谢世,施先生亦年近期颐。但前辈们在《词学》这块园地上征存辑佚,别非正误,探颐索隐,辛勤耕耘的伟绩却永远留在读者的心中。
施先生曾在信中称许拙诗“与胡翔冬《自怡斋》诗风格相似”,并谓不佞的“五言颇能琢句”。谨诌五言律诗一首题于《词学》创刊号卷首,聊申仰止,永留纪念:
琳琅拥案头,一览胜封侯。
薪火连唐宋,流风传美欧。
驰书求赵璧,拒客借荆州。
朝夕常相共,炎天满院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