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坂,就是曹操北征高干走的那条路,在晋城市南不足一百华里的地方。其实,它就横在我的家门口,所以心上也就常常挂着它的影子,只要想到它,就难免会想起曹操的《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不管诗写得有多好,每次想起来,我都想把老曹的这首诗从诗林中抹掉。它的存在,无疑在广告天下,太行山永远是那么个糟样子。
然而,能怨曹操吗?会写诗的,谁到这里不感慨?白居易不是也曾无可奈何地叹息:“马蹄冻且滑,羊肠不可上”吗?就连写过蜀道难的李白也难免摇头说:“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江总“三春别帝乡,五月度羊肠,本畏车轮折,翻嗟马骨伤。”又是多么不幸!即使把曹操的诗划掉,难道也能划掉历史上那条真实的羊肠坂吗?
羊肠坂在它刚刚延入晋城市境内的地方,就有个天井关。羊肠坂上有个关,好比羊肠上长了个瘤子,那才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小小的关,曾经隔断了多少在羊肠坂上艰难流通的财货啊!仅此也还罢了,却又一个“孔子回车”。说孔子西行太行山因七岁顽童项拓诘难,孔子自愧弗如便就此回车。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块“孔子回车”的石碑断然立在了羊肠坂上,冷冷地面对悠悠岁月,面对茫茫群山,它想证明什么呢?如果说它能够证明些什么,它也仅仅只能证明历史曾经将文明与富裕阻隔在关外,而自己却只是相当麻木地固守着贫穷,固守着落后与愚昧,固守着日月的无比艰难、困苦与熬煎。偶尔能够使心灵为之一颤的,无非是久久氤氲在长平古战场上那一点白起坑赵的悲壮与惨烈。
那是关山的阻隔,也是心灵的阻隔。
不过,羊肠坂最终是什么也阻隔不了的。既阻隔不了世界文化的随风潜入,也阻隔不了人类文明的飘然而至,更阻隔不了历史潮流的破竹之势。秦不但破关而入,且在这块土地上演示了一回坑四十万生灵如汤浇蚁的残忍。
记得60年代那会儿,家乡人实在没有粮食吃了,南粮又不准北上,尽管公路上车行如飞,因为天井关的严峻,却没有人敢乘车到河南去买粮。乡邻们只好结队夜走羊肠坂。冬春之交,雨雪霏霏,夜黑路滑,不小心就会掉到深沟里被摔得粉身碎骨。那会儿,只要一提羊肠坂,连小孩子也毛骨悚然。
可,就是那么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羊肠坂,接济了我苦难的乡邻。
因此,对于羊肠坂,我有一段时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文明曾因它而被阻隔,历史又曾因它而延续。我憎恨它,似乎又应该感激它。羊肠坂啊,功焉?过焉?
风萧萧,有毛毛细雨在风中飘飘洒洒地落着。那是去年秋末的一个下午,我又一次独自去走羊肠坂。我总想独自去羊肠坂走一走,去体会一下走羊肠坂的滋味。羊肠坂已经被人世间的风霜绞断,就像被野狼或是猎狗丢弃了的几段干肠子在那荒草漫没的南山头上。我小心翼翼地扒开披着秋雨的荒草,细细寻觅着那一小段一小段的羊肠坂,像是历史的高树上飘零的几枚残叶,上边隐隐约约能读到的,只有曹操那一曲《苦寒行》。你不要看曹操一生都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他的整个内心世界却是储满了痛苦的,他的许多诗章都证明着这一点。然而似乎像是山风掠过的荒草梢尖一样,多的只是一声又一声的仰天叹息,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瞻彼洛城廓,微子为哀伤。”是“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是“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也是……
难道曹操的一生就是一条羊肠坂吗?
站在凄冷的秋风秋雨中极目远眺,一天的灰色,一天的清冷,别的东西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只看眼前的一道山峰如曹公衣带飘飘,洒然行走于天地之间。逆着西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我想,不论怎么说,曹操都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呀?世上谁还能再有那么一回煮酒论英雄呢?赤壁酾酒,横槊赋诗,曾为一世之雄,怎么竟也能吟出那么一曲《苦寒行》,让后人读起来依然觉得冷风袭袭心胆觳觫呢?
距羊肠坂不足百步之遥,便是曾经气慨山河的狄仁杰望云处,孟良寨,碗子城,天井关。这些,如今都已成为历史陈迹,淡化在秋末的风雨中,供游人藉此温习历史,凭吊古人。石崖上,“古羊肠坂”四个老字在秋风中显得分外苍凉。触摸着被秋雨淋湿了的“古羊肠坂”四个字,像是触摸着一段历史的残痕。
走在我们古老的中华文明曾经艰难跋涉过的羊肠坂上,即便是人杰鬼雄,他的心情也不会有些许轻松。否则,曹操不会吟出那样的诗篇。
太艰难了啊!我的祖国,我的民族,我的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