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人民文化物质生活的改善,使居住条件也是在不断变化之中,拆掉旧房,另盖新屋,这是毫无疑义的。而未来住宅的趋势,只能往更完善,更舒适,更美观实用,更符合现代人精神的这个大方向发展。四合院的建筑思想,凝固着农业社会那种自我封闭,与世隔绝的封建精神,被历史所淘汰,被推土机无情地推向垃圾堆,被新型的现代化工业社会建筑物所替代,是一点也不值得惋惜的。
当然,应该有选择地将古建筑保存一些下来,因为,建筑物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的文化传统的重要部分。保留一些胡同和四合院,只能是很少的,具有相当典型性质的建筑物,不能是旧就好,就动不得,活人得给死人让路,那是说不过去的。如果说北京人最值得保留的古老住宅,自然要数周口店猿人居住过的那个山洞,但是,让时下那些强烈的复古主义者搬到那山洞里去过日子的话,恐怕他宁肯上吊,也不会在那里安居乐业的。
四合院是封建社会农业经济的产物,不能认为是理想的人居环境。由于城市的膨胀,人口的剧增,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则尤其不敢恭维。北京城里,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很精致的,改装得相当现代化的四合院,住在这样独门独户四合院里的人,与住在为数甚多的基本破败,或破败不堪的四合院里的小市民,对于是否应该保留古都风貌而不拆不迁维持原样,观点是绝不相同的。对那些在报上,在会上,在电视台上经常发表复古言论的人士,我是很不以为然的。
你敢情住在下雨天不用大盆小桶接漏、刮风天不至于掀房顶不需压砖头不至开天窗、厕所有抽水马桶省得蹲茅坑看苍蝇乱飞蛆虫乱爬、冬天有暖气不用生煤炉不至于煤气中毒的楼房里,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是我们这群人中的一员,就恨不能早点拆了这破旧四合院,搬到楼房去住。如今广安大街已经通车,原来住在破烂四合院里的居民,终于搬进了新居,真从心底里为他们祝福。
我没有做过调查,但我知道的那些要保留胡同,保留四合院,保留算不得什么名人的故居,保留什么旧戏楼、旧会馆、旧客栈、旧建筑物的朋友们,他们都住在新建的楼房里。倘若这些反对拆四合院的呼吁者,现在仍挤住在大杂院中,连转身都难的话,我想他们对杜甫那“安得广厦千万间”的诗句更感到兴趣。
保持完整的古都风貌,其实那是不能长远维持下去的梦。砖木结构的建筑物,充其量,使用期限不过百年左右。大清王朝鼎盛年代兴建的王爷府邸,现在还有几座仍保留着昨日的光辉?胡同里的一般人家,年久失修,早已经破旧颓败。至于挤塞得几乎无法插脚的大杂院,更是成为城市的负担。所以,让老百姓继续挤在大杂院里,过着像罐头沙丁鱼似的生活,以体现古都文化面貌,是不那么合适的。
意大利的庞培古城,被火山熔岩掩埋了多少世纪后被挖掘出来,那倒是原封不动的古罗马时代的城市,但对任何参观者而说,看看可以,真让他住在这座毫无生气的城池里,他会来不及地逃走。
从1206年起,北京作为元代的大都,开始营建,直至明、清两代,经过八百年积累,北京成了一个无数四合院的城市。这固然是幸事,也是不幸事,到21世纪,这种建筑物对于居住者来说,已经成为契诃夫短篇小说《套中人》的“套”了,那个叫别里柯夫的先生,就是把自己的一切,努力装进套子里,最后连他这个人,也像蚕一样裹进了茧里。中国有句成语,叫“作茧自缚”,就应在他的身上了。蚕化为蛹,如果没有突破的勇气,化不成蛾,那就成为僵死的蚕。所以,四合院给它的居民带来的病态心理,实在有害于人们的健康,这种闭锁的人居环境,很类似于无形的蚕茧,一代又一代,将人们蜕变为别里柯夫式的僵蚕。
当19世纪列强敲开紧闭的中国大门时,在四合院里负暄,踱四方步的大清王朝的官吏,先是由于对世纪的无知,愚昧,狂妄,傲慢,以万物皆备于我的天朝自居,一味拒绝,非要外国人跪下来磕头。结果,洋人不但不磕,用坚船利甲跟你对话。吃了败仗以后,清廷立刻从自大到服低,从自尊到自卑,从拒不接触,到拱手让人,从顽固抗拒,到崇洋媚外,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就是最典型的四合院心态的僵蚕反应。
也许这样的说法有点夸张,但若细看北京的四合院,包括最堂皇、最具代表性的紫禁城,几乎看不出任何门户开放,面向世界,张开双臂,拥抱全球的迹象。所有对外的墙,几乎严丝合缝,基本不向外开窗,即或有一扇两扇采光的窗户,也很高很小;于是,门是全院惟一的对外通道,通常都不宽阔。如果曾经是较大的门,也要在门上,再开一小门出入。进得院内,重重叠叠的门,曲曲弯弯的廊,门内屏风,廊外扇,层层设障,深藏不露,以达到间离的目的。
所以,住在这种封闭的院落里,只有天井那么大小的活动空间,头顶一方天,脚踩一块土,几代人“坐井观天”下来,你能指望院中人生出多大冒险、探索、冲决、开拓的勇气呢?那时候,一个女孩子要是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居简出,便被人当作懿范而赞颂了。所以,中国进入19世纪以后的积弱之势,当然不完全是建筑物的过错,但居住环境,决定着居住者的精神状态,这个因素是不能排除的。
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声:“再见吧,八百年的四合院心态!”也许就是中华民族的腾飞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