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文选是新中国建国之初成名的具有重要影响的现代人物画家。他的艺术道路,顺逆沉浮,在20世纪下半叶新兴中国画的演进中,具有显著的代表性和独特性。
汤文选1925年出生于湖北省孝感市一个名医之家,21岁入武昌艺专。1954年创作现代人物画《婆媳上冬学》入选全国美展,获一等奖,一举成名,其作品被选编入《世界美术全集》,画家时年29岁。60多个春秋,他勤奋不辍,由花鸟而人物、山水,后重归花鸟。以至于翎毛、禽畜、走兽、虫鱼,无所不精。他还先后创作了现代人物画《喂鸡》《说什么我也要入社》《天空任鸟飞》以及现代花鸟画《晨雀》《秋忙时候》等参加历届全国画展后,均被收藏于中国美术馆。
汤文选始终坚持一条现实主义创作之路。精研传统,面向大自然。从“生活”到“艺术”,从“造化”到“心源”,反复锤炼。其作品风格的嬗变,节节标示着画家对现实主义的探索,折射着20世纪中国画的命运:其大胆变革,以图发展;其不无彷徨困惑,而又振作、觉醒,并迈出坚定的脚步。
汤文选的作品,融会着、贯穿着“三种传统”。即古代现实主义传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五四”现实主义传统——融合西法,崇尚写实;革命现实主义传统,深入火热斗争,学习延安木刻,学习民间年画,学习前苏联油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
汤文选中国画艺术的现实主义,其主要特征为积极的入世态度,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个性、民族性与时代性的完美统一,以及严肃的历史使命感。
汤文选是位集大成者。然而,汤文选60岁以后的创作,又逐步显现出他的开拓性胆识,其作品中渗透出具有强烈现代气息的东方表现性意象绘画特征。
何谓“东方表现性意象”?《汤文选谈艺录》中明示:一,“中国水墨写意画非抽象,非具象,而是意象。意是主客观相结合的情意交融,写是书画同源中线条的生命力”。二,“中国水墨写意画画面往往随着情感自然发生,随机应变。明代的徐渭开一代写意新风,他的画就是‘表现主义’。西方的表现主义也讲情感抒发、画面随机应变等。但他的出现比我们的写意画晚了数百年”。三,“中国水墨写意画如何画出时代精神,有一点十分关键,那就是在形式感上要突破传统文人画雅淡疏朗、闲情逸致的格局,而赋予中国水墨写意画崇高而又宏伟的精神气度”。
20世纪50年代,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将汤文选投进人生底谷。20年黄金岁月,他在极不公正的待遇中度过。面对命运的沉沦,汤文选艺心文心不泯。他的最宝贵的人生体验,最好的灵感,孕化于他命运中最悲惨的时刻。
20世纪80年代,迎来改革开放新时期,汤文选的创作灵感如深山泉水喷涌而出,迅速进入他水墨写意画创作的鼎盛期。——“人为天地心”成为他水墨艺术人本位大道开拓性的发端,也是他水墨大写意随情生发、恣肆奔放、进入“东方表现性意象绘画”新时期的引信。汤文选以学者的气度,感悟社会人生,观照自然万物,重新发现民族传统中人本位思想再觉醒。他率先以水墨写意画的创造性智慧给传统人文主义以崭新的、现代意义的诠释。
他晚年专注于意笔花鸟画的创作。无论是花鸟、走兽、禽畜、虫鱼,均将人的情感融铸其中,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化的人性世界。从观念到表现,较之传统合一已获得了全面的超越与提升。特别是《乳猪系列》《麻雀系列》《小猫系列》《鸡、鹭系列》、直到80年代中期始创的《墨虎系列》,无不散发着浓郁的乡国之情和空阔的山林气息,同时也蕴涵愈益庄严深刻的人性内涵,辐射出由崭新的现代观念派生的文明精神之美,伦理道德之美。简括的传神造型,大刀阔斧的笔墨气度,构成了独特的表现性意象。画面中浑融为一体的诗、文、画以及苍劲浑厚的书法艺术,耐人品味。其恢宏布局雄健精神,令人观之触目惊心。一种对生活、生命的热爱,对自然造化、万物生态的关注与关心,撩人心弦。
汤文选的创作实践,令我回想起当代已故音乐史论家黄翔鹏一段精辟的言论:传统文化对于一个有前途、有自信的民族说来并不是‘死物’或凝固了的事物。它在新的时代中仍潜在着无穷的、发掘不尽的活力,一旦点燃时代的引信,即将沸腾翻滚,释放出巨大能量,迸发出新的光辉。这在一整部人类文化史中,已经有屡见不鲜的史实作证。存传统之‘真’时,其‘用’就将无穷”。
汤文选对民族文化重新发现,是对“文人画”传统的再认识。首先,他重视以哲学、汉学作为治学、治艺的底蕴与核心;其次,他重视治学治艺的心态,“务必从容”,不以利禄劝;其三,学问之事必不可无系统。系统者何?立一主系,辅以分支、分脉是矣。
汤文选将文人画成就概括为:“肇始于宋,成熟于元,发展于明。至清,以石涛、八大、扬州八怪、任伯年、吴昌硕为代表,分别将文人写意画推向了三个新高峰”。他预言:文人画的发展史在中国美术史、乃至世界艺术史上都是极其辉煌的一页,它现在仍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中国画是中华民族对人类灿烂文明的一大贡献。
汤文选中国国画创新的巨大进展,是对中国古代智慧、中国文化原创力再认识、再发现的一个最佳验证。真正的艺术家必有博大胸怀,以容纳百川;必有全球视野,以俯瞰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东方。“传统与现代没有一条鸿沟”,——汤文选发现,楚文物《豹》的雕塑,嘴是侧面,像一把钳,两只眼晴又是正面,它与毕加索立体派结构趣味相通。汤文选水墨写意画在现实与虚构,写实与想象,具象与抽象,主观与客观的交汇点上求索创造,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性风格。
汤先生晚年中一系列大写意花鸟画作品,纵横驰骋,神游八荒。取其重性灵之表现,任天机天趣自然流露。崇神韵,尚笔情墨趣,重个性之抒发,尊人品寄托。极尽洒脱,而杜绝纯消闲意识。试看汤师所写的墨梅,铁骨铮铮,气势磅礴,超越物象,机趣天成。所写兰草则笔歌墨舞,布局于浓淡、疏密、张合之间,给人带来劲节的风势与明朗的阳光感;欢乐的色彩,生命的活力,充溢着礼赞大自然的喜悦之情。
汤文选对西方现代的“艺术视知觉心理学”进行了深入研究,从而把握中国古代绘画艺术与西方现代绘画二者之间在形式语言上某些相通或暗合的规律,借以突破中国画传统中那些已然僵化的禁忌。例如“简化律”——极简法则,与写意“减笔”画有相通之处,如“尖锐”与“整平”,“内在动力方向”、“刺激式样”,“由各种积极的力组成秩序”,汤师已然大胆而有度地引入中国画。又如“几何化线形”对“曲线形”组群的整合、强化等等,——这些形式法则尝与八大山人笔法中“斜射线”重迭运用;也与石涛墨法中“浸润法”之代替轮廓界定线互渗互用。其水墨写意画对形式语言的探索,直驱“博大精深”、“返朴归真”。
汤文选作品在境界类型上,是诗的,文学的,有时是戏剧性、情节性的。在境界表达方式上,他超然于“有我”、“无我”之间。在境界形态上,他已入乎“造境”。在绘画形式感上,他力举“突破传统文人画雅淡疏朗,闲情逸致的格局”,而通达畅怀于“崇高而又宏伟的精神气度”。这一系列对传统美学规律的综合、提炼、拓展和对西方现代艺术的筛选、融会、吸收、转化,使他晚年的作品凸现出具有强烈现代气息的东方表现性意象特征,一派大写意浩荡豪迈之气度。难怪汤先生画展在广州举行时,一位学者坦言:“将汤先生作品拿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与西方任何一位现代派大师的作品同时展出,将毫不逊色”。
综上所述,世纪之交,在水墨大写意领域,汤文选无疑是探索“东方表现性意象绘画”的先行者。他对于现代形式语言的实践与创新,使中国水墨写意画艺术增强了国际性品格,纯化了民族特色,升华了临界新世纪的时代精神。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