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发端于钟山脚下、鸡鸣寺旁。自六朝起,这里就一直是国家的重要学府所在地,古往今来、人文荟萃。正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龙盘虎踞,鸡鸣不已。
走进学校大门,沿着充满现代气息的新图书馆向右拐,走不了几步,就来到琉璃垂檐、古色古香的老图书馆。这似乎是一种不经意的安排,逆推出这所著名的学府的一条轨迹,而老馆前矗立着的那块石痕剥裂、字迹漫漶的“两江师范学堂”碑匾,更是告诉人们,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像南京大学这样的构成方式的高校,恐怕并不多。首先是演变之繁复。南京大学的由来主要有两条线,一条发端于1902年建立的三江师范学堂;另一条发端于1888年建立的汇文书院。其次是派生之众多。据1994年在南京举行的中央大学第二届两岸三地校友联谊会的统计,与中央大学和原南京大学有渊源关系的高校有十余所,堪称“超级母校”。
世事翻覆,白云苍狗。这一个世纪中,从外部来看,中国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内部来看,南京大学也几经变迁,叠有沿革。可是万变不离其宗,当我们的目光作跨世纪的扫描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南京大学百年来的传统一以贯之,这就是读书做学问。
南京大学在历史上的骄人表现,已经被永远定格在中国社会发展的特殊年代之中。当年的中央大学曾是全国规模最大、学科最全、学生人数最多的大学,是全国的最高学府,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另外还有几件事,也能见出它的特点。第一,它的前身是中国自然科学的发源地。1915年,一群留美学子满怀科学救国的热情,在康乃尔大学建立科学社。1918年,随着留学生纷纷回国,该社也迁回中国,设在当时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改名为“中国科学社”。其创始人任鸿隽、胡复明、熊庆来、杨杏佛、竺可桢等也相约到此任教,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物理实验室,并作为当时全国唯一的科学团体,组织了一系列学术活动。第二,它是中国出科学家最多的大学。1989年中国科学院出版的《自然辩证法通讯》第四期曾刊载署名为李佩珊的文章,列举了中国877名作出较大贡献的科学家,统计其所就学的大学,结果中央大学高居首位,达115人。第三,它是部聘教授最多的大学。所谓部聘教授,就是四十年代初在全国范围内,每个学科推举一名最杰出的教授,由教育部直接委聘,作为全国同学科的“首席教授”。部聘教授不仅地位高,而且待遇优厚,月薪达600元(一般教授为360元)。当时全国共选出部聘教授45名,中央大学占12名,位居榜首。
在南京大学,营造的是读书的氛围,培养的是读书的种子,追求的是藏之永久的自我实现,所以在这里很少看到浮躁。南京大学有很多国学大师,海内知名,众望所归,但他们撰写的著作却并不多,为南大人留下了半是惋惜、半是敬佩的复杂感受。可是当我们阅读黄季刚的读书札记和讲课手稿,披览王泊沆以五色作批的《红楼梦》和其他批点,展开汪辟疆劫后余存却已残缺不全的日记,不禁由衷地感叹“一代鸿儒”的称号真是实至名归。
南京大学的不少前辈都是书生,但这和相当一段时间内人们以“清、寒、苦、呆”所定义的书生又大不相同,那都是一些富有个性魅力的而又善于领略生活的人。黄季刚先生颇有山水胜情,在中大和金大教书时,常有文酒登临之乐,玄武湖、夫子庙、紫金山等地常留下他的足迹。中大文学院院长汪东曾记述说“金陵玄武湖,当清明前后,花开如幄,季刚行吟其下,尝顾余曰:‘此真花天酒地也。’”“花天酒地”之语传诵一时,也令人临风怀想,追慕不已。胡小石先生擅书法,工篆刻,又以美食家著称。二三十年代,他和胡翔冬教授经常光顾南京著名的六华春饭店,吃喝之余,偶然指点店家烧豆腐之法,后竟以“胡先生豆腐”之名,成为一道名菜。更有耳食之说:胡小石在南京,可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无须付钱,因为南京的各家名菜馆都有他的墨宝。还有吴梅先生的文采风流。吴梅精音律,擅度曲,通表演,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春秋佳日,众弟子围绕身边,一声清切,满堂生辉,传道、授业、解惑,全在其中。二十年代,夫子庙大石坝街发现李香君媚香楼遗址,吴梅流连忘返,有词咏其事,“武定桥边,立尽斜阳”数句,当时即播于众口,其缠绵之情,至今仍不绝如缕。
一如中国的古君子所展示的风采一样,读书人从来不缺少社会责任感。出入经史痛诋权奸和流连诗酒、吟赏风月的,往往就是同一个人。黄季刚曾作为革命党人,参加过辛亥革命。三十年代,眼见内忧外患,常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所以汪东先生在黄先生的逝世周年祭词中说:“季刚伤时纵酒,遂以身殉。”作为多年的朋友和同事,此言可谓深知其心曲。吴梅先生则经常把他的忧患之心表现在戏曲创作之中,如以戊戌政变为题材的《雪花霏》传奇、以秋瑾起义为题材的《轩亭秋》杂剧等,都记录了他的心声。所谓社会责任感,就是为人的风骨,临事的大节,授业的过程,处事的规则,像春雨浸润,无所不在。“欲立业,先做人”这一条,是每个南大人先要接受的准则。
我自八十年代初来到南京大学,近二十年来,在这里读书、教书、写书,已经深深融入这所学校之中,我感到,学风确实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东西。南大的诸前辈大多述而不作,他们的精神靠着一代代师生授受,也活在特定的环境氛围中。
近一个世纪以来,南京大学雄踞东南,在中国现代教育史的开篇写出了辉煌的一页。我们相信,在跨入新世纪后,人们仍能听到这里报晓的“钟阜鸡鸣第一声”。
(作者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