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觉醒来,身心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好像此身不在陋室之内,而是面对大水、天空、雪峰或森林,身躯似被一片汪洋大气托举着。这种感受瞬时而逝,而愉快的心情却持续了很久。醒来前的一个好梦,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
我梦见了大雁。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象。一队队大雁从蓝天飞过,在它们的翅膀之下,天空和大地好像都在旋转升腾。我回到了童年时代,我是站在童年时代的土地上,仰望那排空的雁阵……
可是,现实中,再没有了童年时代那纯洁的天空和大地,再也见不到那一阵接一阵的大雁。它们都去了哪里?
它们,还有许多鸟,全都在人类的贪欲里折断了翅膀。
我问自己,最近一次见到大雁是什么时候?2001年肯定没有见到,2000年好像也不曾见到,1999年见到过吗?上个世纪的事,我不记得了。
童年时代,大雁排空是寻常不过的景象。我们这些乡间的野孩子,在沂河里,在沂山、蒙山的缝隙里玩够了,就对着那排空而过的大雁恶作剧般地高喊:“雁,雁,给你针,给你线,回家串你娘的蛋。”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雁阵从我们的视野里消逝。大雁如果能够听见听懂我们的声音,它们一定会想:这些孩子,实在是羡慕我们雁族的自由和高远啊。我们知道大雁的家在非常远非常远的地方,它们在那儿产卵,养育后代。我童年时代最早的梦想就是做一只鸟。
大雁在这个世界上尚未绝迹,但确实越来越少了。仅仅几十年时间,大雁就由寻常见到不常见,直至数年难见。刚刚读小学的女儿投入地朗诵课文《秋天到了》:“天气凉了。树叶黄了。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真是现世报哇,朗读着这篇课文的女儿却没有见过大雁排空的景象。我向女儿描绘雁阵的一字形、人字形时禁不住有些动情:我们把属于孩子们的鸟给消灭了。
我们知道的所有的鸟兽都非常恐惧人类。它们总是逃得远远的,尽量逃到所有人都看不到它们的地方,只要一看见人影,它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快跑快跑。我想,它们一定不愿跟人类共用一个地球。在它们眼里,那些似乎无处不在的两脚动物一定是奇怪又凶残的。它们对人类的恐惧已经积累了世世代代,似乎已化为生存本能。它们的幼子从父母面对人类的逃跑行动中接受了最初的生存教育,知道什么是它们生存中的最大危险。但它们逃不过子弹,逃不过陷阱和诱饵,它们总是防不胜防,它们总是保持着战战兢兢、左顾右盼、随时准备逃跑的神态。它们早已明白自己远远不是人类的对手。我想,恐惧之外,它们对人类会不会也有刻骨的仇恨呢?它们是不是也痛恨自己没有能力去捕杀人类呢?它们实在没有办法,它们都充分意识到人类对它们的包围,它们的生存圈越来越小。即使它们缩在人类不能生存的地方,车轮还是把猎枪、陷阱甚至毒药送到了那里。人类总量已超过60亿,而那些历尽磨难侥幸活到现在的珍稀动物却只能以几千只、几百只甚至几十只、十几只来数计。我实在不想把人类说得太坏。
从电视里偶然看见发达国家中的一幕:人与鸟、人与小兽和谐共处。那些鸟不怕人,松鼠敢从树上跳到路上,敢跳到行人的脚上,这种景象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很难看到。看来,并非世上所有的鸟兽都恐惧人类。相反,那里的鸟兽似乎有亲近人类的本能。这种本能的形成并不难理解:那里的人长期以来尊重它们亲近它们,它们确立了对人类的信赖。那里的人不贪婪不凶残吗?人类的劣根性他们肯定也有,但他们久已不与鸟兽争了。而我们还在与鸟兽争。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是老祖宗的实用主义。看见鸟在树,兽在林,我们很多人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不就是把它们抓到手里吗?有一个人到南方游玩了一趟,回来后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这回在南方吃到了什么?”我一看他那嘴脸就猜测他可能吃了国家珍稀动物。果然,他接着说:“我吃了娃娃鱼呀!”这样的嘴脸在我们身边多得很。那些鸟兽怎么会不恐惧于这样的嘴脸?什么时候,我们才不与鸟兽争?
天高任鸟飞。可是,我们仰望天空的时候已很少见到鸟的影子。面对没有鸟的天空,人很难心情愉快。“我们并非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地球,而是借用了子孙的地球。”多年前即读到这句话,好像出自联合国的一个什么文件,记不清了。从这句话里,我感到人类的良心在颤抖。动物大约不会谋及子孙,人类却会。当我们想到子孙后代的时候,我们就不能不善良一点,不能不目光长远一点。可是,我们常常做得相反,我们正在祸及子孙。
和女儿一块游玩时,总是不自觉地仰望天空,我多么希望天空中忽然出现一群大雁啊。我会指着雁阵激动地对女儿说:“孩子,快看,那就是雁阵……”我们给孩子购买的各种礼物,有哪一种能与大自然的馈赠相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