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初,我在一期《诗刊》上,看到毛主席写给臧克家的那封论及古体诗词不宜在青年中提倡的著名信函,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古体诗词还必须讲究平仄、对仗等等。我带着对格律的困惑去请教语文教师,他向我推荐了王力教授写的《诗词格律》,要我留心寻找。此后两三年过去,竟未得一睹为快。关于诗词格律知识的缺憾,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文革”的前一年,我在插队期间,一天夜晚从县城影院出来,恰好碰到一个与家人失散的小男孩。其时夜阑人稀,我不忍看他在寒风中哭泣,更气愤于过往行人的冷漠,便走上前去问明情况,将他背送回家。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孩子父母千恩万谢送我出房门时,我无意中发现门边窗台上放着一本《诗词格律》。我的眼睛顿时为之一亮:这不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那本书么?主人看出我的心思,慷慨地说:“想看,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真是如获至宝,一下子把书揽进怀里,只是连声说着“好!好!”一路小跑回到家。
整整一个春天,我在劳作之余细心研读《诗词格律》,终于在一个久旱逢雨的暮春之夜,依照书上的词谱,填写了平生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古体诗词《西江月·春夜闻雨》:“乍起千蚕啖叶,渐如风扫园林。梦回枕上喜凝神,丰歉何须问讯?桃李家家锦绣,麦苗处处连茵。一年多少雨风声,今夜分明亲近。”吟咏之余,那种精神上的慰藉、满足与振奋,是从未体验过的。
“文革”第二年,命运之舟将我抛向中条山一个矿区去做工。没有想到,那本帮我解开格律之谜的书却意外遭到厄运。初夏的一日上午,我登上一座保留有抗日战争遗迹的山顶,放眼远眺,群山雄峙,层峦迭翠,鹰击长空,川流不息。眼前胜景唤起我沧桑之感与身世之叹,渐渐酿成一首《念奴娇·中条山》来:
“中条莽莽,屹千年,一带长城如铸。东挽太行劈晋豫,南枕黄河门户。雄峙高峰,连天绿浪,万里朝晖注。山花几度,当年烽火何处?
遥想炮震隆隆,战歌悲壮,今日空思慕。高处苍鹰休笑我,我亦胸怀如谷。志在长缨,欲从戎马,不怕难行路。东风不与,长吟还对青麓。”
下午,我们被通知去参加一个批斗会。走进会场,我便坐在一个角落,迫不及待地翻看《诗词格律》,用以检点上午那首新词是否合辙。正看得专注时,冷不防背后伸出一只大手用力将书抽去。我讶然一惊,回头看时,见是一造反派头目将书夺去。他一边喝斥我不该看“封资修毒物”,一边顺手将书从车间大窗口扔出20米以外。当时我心存怨怼却只得忍气吞声。待到会后去找那本与我相伴两年的“老师”,已被山泉浸打的烂湿,着实让我心疼了好久。不过,那时我对诗词格律已然明了于心,即使丢开词谱这根“拐杖”,也能依照现成诗词划定其谱,然后依谱填词了。我的第三首词作《蝶恋花·答王君》,便是这样写得的。
1997年春节前,我在省城见到阔别多年的小学同学、画家王君,她待我热情不减旧时,并赠画集一册。我为她的成就而庆幸而骄傲,更忆及我们在黄陵村的儿时生活,一时感慨万端,写下“四十三年两相见,情系黄陵,旧梦偏难断。月下藏迷花影乱,新疆歌舞姿柔曼。岁月催人双鬓染,画苑耕耘,艺雅身犹健。愧赋新诗期共勉,丹青写尽夕阳艳”,表达我对儿时伙伴的美好祝愿。当王君谈及古体诗词不易为之时,我说这还要感谢王力老先生那本《诗词格律》呢。
诚然,旧体诗格律谨严,有束缚人思想的一面;但从另一面看,它又迫使你在写作时精思熟虑,反复推敲,养成锻字炼句惜墨如金的习惯,促进文思含蓄,词语凝练,往往奇崛之处不意而出。如期不信,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古典诗词至今还为我们称诵不已,相引相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