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听到表扬之一就是干净,如同另一个词,听话。干净比听话要用得多。“这孩子收拾得真干净。”“这孩子真爱干净。”都说你干净,夸的却不是同一个人。也许,我们最初对汉语中的微妙差别,就从这不同的干净里找到。
读董桥文章,说:“人和文都一样,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这句话也说出了董桥文章的风格,干净。放给另一位,一提笔,就来个人品与文品,然后人品如何,文品如何,一致又如何,不一致又如何,如孙二娘的裹脚又长又臭,也就干净不了。
爱干净的文人,一张稿纸也是干干净净。看以前科举的状元卷,千言长文,字迹清秀,没有点滴黑污,叹曰,真干净。这个干净里包含的是学问,是功底。现在用电脑打出的文章,也是字迹整齐,字黑纸白。有人说,真干净。这个干净,说的就是机器好,与文章无关。
干净的打印文章,作者方便,编辑方便,最后读者也方便。只是从此没有了手稿。手稿对于大作家,是个宝贝,可以拍卖,还能收藏。只是为了留下手稿,不用电脑,也对不起这个科技时代。没有手稿也一样会有好文章,而且图书馆里也干净得多,一排排光碟,一尘不染,闻不到旧纸堆时的霉味。没味了,好还是不好?
干净的另一类是文字干净,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好的杂文就该有这水平。有的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引文,上至孔圣人,下至本单位的现任首长,一堆古今中外的唾沫星子,就是没有文章作者的点滴见解,这也是干净的一种。别小看脏字,脏字有时比不脏的字值钱。比方说,干净的字从文章中删去了,删就删了,不留痕迹。不干净的字删去了,常是让人打上几个口口,表示这里曾有脏字来过。就好像名胜古迹上刻“××一游”。
还有另一类文字,今天少多了,也难见一回,那是“运动”中的汇报和小报材料。现在读一些当过右派和各种分子之人所写的回忆文章,说到自己的冤枉和半生蹉跎,不少都是由某些人的小报告和汇报信引起。这些小报告和汇报信,文字大多干净,且爱从伟大而崇高理论出发,因此还有光芒。这种干净,如同杀人不见血。杀人不见血的事,也算做得干净,不留痕迹。读回忆文字,处处可见被害者的不平,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读到那些运动中“口诛笔伐”冲锋者的忏悔文章,可见自欺欺人的干净,也是一块发霉良心的遮丑布。前几天,有位先生正大口大口地吐出“道德……原则……”这些干净字,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低声说:“别信他的,那年就是他带着造反派抄了我的家!”啊,以为干净的文字也可以当水,冲干净不洁的手,洗干净不洁的嘴脸,那么,良心呢?
“人和文都一样,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真这样这个世界也就跟着会干净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