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沙 
文怀沙,1910年生于北京,著名楚辞学家、语言学家。现任多所大学名誉教授,最近被钱伟长先生聘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
幼年念私塾,在动荡的生活中未读完中学和大学,得益于许多前辈师友。
记者:您年逾耄耋,还频频应邀讲学、被多所大学礼聘为教授或院长,足见您授课的魅力,其中当然包括教育思想的魅力。您认为教师应如何在学科教学中渗透德育?
文怀沙:人从感情到思想的表达都要通过语言这个载体,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的获得有助于思维结构乃至于世界观的获得。因此我们的道德观首先应在语言教学中得到体现。德育的一个重要内容是爱国主义教育,但它不是“空泛”的概念。我认为要让学生爱祖国,首先要爱祖国的语言。让他们从语言形式来体会我们最有代表性的民族语言——汉语的深度和厚度。它能够表达近代人的所有思想和感情,一句“江山如此多娇”,把祖国的地大物博、历史悠久和那么多优秀人物全囊括了。中国语言的特点是,在其他语言中找不到那么多对应词,却能比任何语言都表达得更清楚、准确。用汉语翻译无论哪一种文献,都能够译得妥帖生辉。
在语言教学中体现道德观,首先要看教师的素质。这不是靠规定性动作能实现的,有时需要启发性,达到较深刻的默契。记得50年代,有一次在饭桌上,华罗庚用筷子蘸了杯中茶水滴了一滴在桌面上,然后用他忠厚的慧眼盯了我一下,又在那滴水上再滴一滴水,问我:“现在是几滴水?”我说,“是一大滴水”。他得意而俏皮地说:“可见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这就是说,不能什么都简单化,尤其是道德教育、民族感情要靠潜移默化,不能简化成几句口号。
记者:您是说汉语教学有益于调动学生对民族文化的情感?
文怀沙:不是我们保守和夜郎自大,汉语的确包含了太丰富的内容,特别能表达中国人特定的感情。它既适合表达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还可以传达反意,比如北京女孩子和恋人说的“讨厌”就不一定是简单的“讨厌”。地方语言就更丰富了。在信息时代,中国语言所传达的信息比拼音文字更有条理性,甚至连以象形为基础的汉字本身的形态也有生命力,偶或一瞥,就让人心动。举个例子,假如我们认真欣赏五代时的《花间集》,会感到从词句的选用到每一个字形都是非常美的,看上去就色泽鲜明,声韵和谐,简直就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工笔重彩画廊……
所以学好中国语言非常重要。不能动不动沾沾自喜地说:“我的汉语讲不好,你能用英文表述吗”,听上去令人倒胃。
记者:有人说21世纪是人文的世纪。包括楚辞在内的传统文化有非常丰富的人文内涵,怎样在现代文明的建设中、在教育过程中得到强调?
文怀沙:马克思100年前就预言:科学的发展趋势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相互把对方总括在自己下面,它将成为一门学科。我想高明的搞自然科学的人,一定也是人文素养较高的。研究生命科学的科学家,也不能把失去亲人视为自然现象而不伤心,科学家首先是“人”。学科的融合将形成完整的科学体系。牛津、剑桥有很多为传统文化自豪的地方;美国传统的东西少,但也有优势,搞高精尖包袱轻,有很多办得很棒的名牌大学。我们的教育观应该坚持蔡元培先生提倡的兼容并蓄,学贯中西,哪一方面的东西都不能偏废。但首先要让所有的学生都热爱生活,热爱和了解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所以我建议全国大中学校增设本地区的史地课程,我以为北京大学毕业的学生对北京的史地一无所知是不可想象的。
记者:最基本的德行还有讲礼貌和有自尊,这两点在传统文化中被看得很重。
文怀沙:对自己的人格尊严的重视,是教育的成功标志之一。自尊在中华民族的个性中是最重要的。要让别人尊重你,你得先学会尊重别人。这些也体现在我们的语言文字中。如:“敬”字从“苟”从“攴”,意思是用鞭子对付苟且,先民造字真是意味深长。“敬人者人恒敬之”,也是我们的一个传统。儒家讲的正心加上修身就等于自爱,然后由近及远,“齐家治国平天下”,懂礼貌应是学会“有序”的第一课。
改革开放要坚持,但道德教育要跟上。否则我们的青少年连害羞也不懂得,在路边搂搂抱抱。人总要有羞耻心,老子说“知耻近乎勇”,“知耻”也是大国风度,不是封建残余。楚辞讲“好”,就是要脸,就是要有自尊心。“纷吾既有此内美兮,有重之以修能,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又说:“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我认为中央提出的“以德治国”意义深远。愿21世纪的中国年轻一代德才兼备,以芬芳高洁的品学赢得世界的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