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们是不会同意以“假设”来研究历史的。但是,当许多法国建筑师用大量的图片、数字、模型向记者说明,如果没有奥斯曼150多年前大刀阔斧的改造,巴黎应该更美丽时,记者还是被震惊了!
乔治·欧仁·奥斯曼(1809-1891),时任塞纳大省省长、巴黎警察局长,第二帝国(1852-1870)时期,由拿破仑三世任命为对巴黎进行大规模改造的总负责人。
奥斯曼改造工程的遗迹,在今天的巴黎到处可见:市中心几条主要的林荫大道是他策划的;许许多多的小广场、喷泉、雕塑甚至教堂、公园,都是他主张或遵从拿破仑三世的旨意修建的;巴黎纵横交错的给排水系统,是他规划的;大量医院、火车站、图书馆、学校、监狱等设施拔地而起,也是他的功劳。
总而言之,奥斯曼“拆”得如何先不说,“建”的功劳却有目共睹。无论是风格式样还是建筑质量;无论是大的规划比例,还是细节的处理;无论是建筑思想还是建筑语汇……都有严格具体的要求,保证了巴黎建筑风格的稳定和连续,也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不庸否认,奥斯曼的功绩,烘托了旧帝国的辉煌,也确实方便了生活。但是,如果他在巴黎的改造过程中能够从善如流,保持原来以赛纳河为核心自然形成的城市布局和风格的话,现在的巴黎会更有味道!
近年来,对奥斯曼的研究和反思,成为法国建筑界的热点。尤其是与其同时代的亨利·西美弘伯爵的8张巴黎规划草图被发现后,人们才明白,巴黎原本的中世纪传统建筑若得到充分保护,应比现在更美丽。因而,“奥斯曼是不是毁了巴黎?”成为许多报刊讨论的主题。
被这个题目所吸引,记者采访了法国著名建筑史、艺术史学者、《奥斯曼分析》一书的作者尼古拉·沙敦、巴黎市政府“建筑许可证颁发”总监莫里斯·罗朗、法国华夏建筑研究学会主席邱治平、北京建筑设计院总建筑师、旅居法国的华揽洪老先生及其女儿、作家华新民。他们的看法竟如此类似:
今天人们认为巴黎是美丽的,主要是因为奥斯曼没来及毁掉的那些建筑。当然,还有他建的一部分建筑,经过150年,这些质量优异、富有欧洲文化风格的建筑也已成为古迹。但是,奥斯曼设计、规划上的严重错误,令巴黎付出了它不该付出的代价,而且永远不可挽回:
其最大的败笔是对巴黎市中心、巴黎圣母院所在的城岛的拆建。为了修建一条贯通巴黎南北的大道,奥斯曼消灭了一座中世纪的岛屿——法兰西文化的摇篮。岛上数不清的小房子被夷为平地,代之以当时流行的石头大房。城岛被改建成一个死气沉沉的行政中心,主要由巴黎市警察局、法院和一家医院组成。其实,城岛本身就可以成为一座完整的中世纪建筑的艺术博物馆,现在只是几件艺术品(如巴黎圣母院)摆在了现代的橱窗里。对城岛的改造,集中体现了奥斯曼的短视,就连他的赞赏者也因此感到底气不足。
而奥斯曼的前任、“美化巴黎委员会”主席亨利·西美弘的方案是绕开城岛(他的方案被奥斯曼抛弃),在赛纳河边另外修路架桥。今天人们认识到了他的远见,但已经太晚了。
据统计,奥斯曼拆掉了巴黎三分之一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公共建筑,10%的私人宅邸。像圣日尔曼区的大批私人豪宅、巴斯兰堡街漂亮的新古典主义宅邸、巴黎歌剧院附近的宅邸、路易十六时期的入关大楼和法兰西学院对面的圣拉唐骑士府邸的塔楼等,这些消失的建筑,至今令人惋惜不已。
在开辟新的交通网络和建设昂贵的新公寓楼群之后,由于大规模的搬迁,传统的社会网络遭到破坏。大批社会底层的人被赶到没有基础设施和卫生环境恶劣的郊区去居住,那里建起的大批毫无味道的“睡觉城”,甚至至今仍是被冷落的一部分,成为社会问题的重灾区。原来巴黎“贫富混杂”的平衡被打破了,西南部越来越“高贵”,东北部越来越混乱。可以说,人们今天碰到的许多麻烦,那时已显现端倪!
奥斯曼是个专制、跋扈的人。也许正是他的铁腕、自信和日耳曼血统的简单、执著,加上拿破仑三世对他的支持,成就了他“改造巴黎”(或许是毁坏巴黎)的“伟业”?
当然,评论他的功过,不能脱离150年前的历史、不能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当时,还没有普遍的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意识,法国直到1913年才出现《文物保护法》。而奥斯曼时代,尤其是他本人,对老房子拆还是不拆,只是考虑“需不需要”。
奥斯曼在改造巴黎的过程中,肆意毁坏文化古迹,也破坏了巴黎整体文化氛围的所作所为,已被永远记入历史。法国有一本书《毁坏文物史》,书中列了一个“破坏者”的名单,奥斯曼不幸榜上有名。
研究奥斯曼,是为了在今天的城市规划和建设中少走弯路,避免重蹈覆辙。专家们有针对性地对今天提出的问题主要有:
一、保护文化古迹是否值得?
沙敦先生的回答是:绝对值得!保护文化古迹,不仅是文化利益,也是商业利益。他说,欧洲有许多城镇,要说有什么名扬国内外的名胜,好像也找不出来,但是旅游收入、城市名气、执政者形象,一点也不差。原因就是注意保护城市整体的魅力。靠几个名胜作招牌,当然需要,但最主要的是整体保护。
邱治平先生的观点更为鲜明:文化灵魂、历史遗产是无价的!如果只着眼眼前利益,一定会为后人所耻。
华揽洪先生说,保护古迹和城市现代化兼顾,使之相得益彰,的确有一定难度,但绝非没有办法!尤其是现代人已掌握了“旧瓶装新酒”(即在不伤老房子筋骨的前提下,安装现代化设施)的技术。
华新民女士说,“整体保护”,也就是文化环境、人文环境的保护。如何防止古老文化被一点一点地蚕食乃至面临灭顶之灾,是今天文化人最大的忧虑。
二、为了改善交通,就对有数百年历史的建筑大动干戈,是否应该?
专家们指出,奥斯曼所解决的巴黎交通问题,只管了几十年,真正使巴黎交通发生革命性变化的,是1900年巴黎地铁的兴建。因此,若说交通现代化,奥斯曼之后还有贝安维诺(第一个建设巴黎地铁的工程师)。只是一味地“拆”、“扩”,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交通问题的。道路的宽度永远也赶不上人们对缩短出行时间的要求。
过去,面对老旧的房子,有些人容易产生自卑感。一对法国知识分子夫妻对记者说,40年前,他们在巴黎读书的时候,看到“洼地”(奥斯曼没有拆毁的、今天吸引游客最多的老城区)的老房子,也觉得落后,维护成本太高、没有现代舒适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现在回头看看,才知道当时我们多么幼稚!”
从故纸堆中抬起头,看眼前的巴黎,我明白了,奥斯曼和他的继承者们创造了巴黎的今天,但也毁坏了巴黎的昨天和前天,而巴黎的昨天和前天本来是可以令今天的巴黎更加夺目的。今天人们在提到奥斯曼的功绩时,也越来越多地提到他的劣迹。这是他个人的遗憾,更是一个城市——巴黎、一个国家——法兰西、甚至整个人类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