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看历史往往有其独到之处。偶阅清词,读到郑板桥的一首《瑞桥仙》,竟被其历史见解所打动。其词如下:
山河同敝屣,羡废子传贤,陶唐妙理。禹汤无算计:把乾坤重担,儿孙挑起。千祀万祀,淘多少、英雄闲气。到如今,故纸纷纷,何恨秦头楚尾!休倚:几家宦寺,几遍藩王,几回戚里。东扶西圯,偏重处,成乖戾。待他年一片,宫墙瓦砾,荷叶乱翻秋水。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
玩世不恭的郑板桥把江山社稷看作敝屣,这何等轻松,又何等超脱潇洒。有了这个视角,红尘中纷纷攘攘的争斗,在他的眼中便大多无谓而又可笑了。
把政权作为私产在家族中传来传去的作法,自禹以来成为中国传统政治的固定模式,人人以为天经地义。看看刘邦建立汉政权后,向其老子夸耀自己所赚的“产业”时,是何等志得意满;再看看朱由检因明亡而丢掉祖传“产业”时,又是怀着怎样的槌心之痛,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封建政治硬是有这样的怪事:保住自家江山的重要远胜于国家繁荣、民众康乐。古往今来,为了这一袭黄袍,在史册上洒下了多少野心家卑污的血、愚忠者赤热的血和无辜者鲜红的血!
然而这一切不料被郑板桥一语道破:自私的帝王本欲让儿孙永享富贵,却偏把管理天下的重担压在了儿孙肩上。精明的后来者操劳一生,也许会赚个明君的称誉;平庸的、愚蠢的继承人心劳日拙,最终却可能只给后人留下贬斥的口实。
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家业能像秦始皇那样一厢情愿地传至万世吗?年来岁往,修而复圯的颓败宫墙在晚霞里扮演着“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角色,在秋风中低吟“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怨曲,只引得无数政客文人流些蒿目时艰的热泪和搔首弄姿的冷泪而已!为保住天下这个偌大产业,历代帝王及其追随者们真是机关算尽:他们或倚重宗室,或信用外戚,或栽培爪牙,结果却不是祸起萧墙,便是狼烟四起,一切努力无一例外地付诸流水。最令人费解的是:越是精明强干的君主,越在继嗣上精打细算,后事安排得越一塌糊涂。唐太宗怕兄弟阋墙的故事重演,挑了个和事佬李治继位,不料被武则天把社稷搅了个天翻地覆;朱元璋为让儿孙安享太平,无情地向患难战友举起屠刀,身后却出现了叔侄火并的悲剧。对于封建皇朝来说,这确实是非人力所能为的怪圈——它本身就是除彻底挣脱外就别无选择的误区!
思来想去,郑板桥把赞许的目光放在了传贤的古制上——打破家天下格局,才是唯一出路!在他看来,痴迷者为江山社稷争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失败者固然要抛尸荒郊,胜利者也不外成为鄙吝的守财奴而已。反不如做个遗世而独立的平民百姓,在樵歌渔唱中安度一生,落得来也悠然,去也悠然。
高明而旷达的郑板桥轻轻地在封建黑幕上捅了个洞,可透来的光又照醒了几个酣睡者呢?这是悲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