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1933年我在扬州中学读高中,是从江都县中上了初二后以同等学历跳级考入的。扬中师资力量很强,从我五哥(中科院院士吴征铠)那一届(1929—1931)起教学即上轨道,当时考取交通大学当工程师的很多。因此“省扬中”变得在全国都很有名。
进校后国民党就加强了统治,年年都有学生被开除或抓走,有一位姓温的同学高一时和我同桌,大约也只十四、五岁,念了半年就不见了,听说有共党嫌疑。我那时还小,但我记性很好。很巧,在“文革”后的第一次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友谊宾馆召开)上,我发现中宣部工作人员中有个叫温济泽的很像我的高一同学,于是我冒昧的找到他住的房间,一问果然是他。我们相隔兵荒马乱的半个世纪居然还能见面,大家都很兴奋。他讲了那时当局正要抓他,是一位姓张的英文教员(当时的训育主任)和一位姓王的体育老师暗中把他放了,他就赶快逃到上海租界,以后投身革命,到过延安,是位老干部。这段历史说明当时虽然国民党当政,当时进步势力仍然存在。
在左派的影响下,我曾参加了一次罢考。因为快毕业了,听说又有同班同学要被开除,我那时虽不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只是有点正义感。那是在“九·一八”之后,22普乙班的学生全部在扬州北郊的梅花岭前(即史供祠)集会,商量决定罢考。校当局本想在会考中稳拿江苏省第一名,结果罢考一起,怕这事吹了,想方设法疏通、压制、软硬兼施,这样大家才去参加会考,学校也收回成命,不开除学生了事。十六岁刚过三个月,“九·一八”事变,我曾和同学们下乡宣传,热血沸腾,主张不要内战,一致抗日,一首古风《救亡歌》在扬中校刊上发表了我的无党派的政见,却也是后来(1947—1948年)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等运动的思想来源和基础。
那时老师阵容非常强,比较偏重数理化。我们那时数理化课本采用的全部是外文原版的。我数学念的也还可以,但本性不大喜欢数理化,这是我后来为什么不考交大而考清华,立志学植物学的主要原因。
生物教材采用的是江都人陈桢所著的《高中生物学》,水平很高,连续印了好几十版。教过我生物的老师共有三位,一位是唐耀(曙东),解放后他在林业科学院当副院长,运动中受“打击”,我把他请到昆明植物所工作。另一位也姓唐,还有一位是吴遐伯。唐耀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他不但讲课认真,而且很重视课外活动,这与我后来对植物学发生兴趣有很大关系。我对植物发生兴趣最先是从初中开始的。初一教我们植物的老师就是唐寿(叔眉),两江优级师范毕业,当时已是位老教员了。他是“明治维新”后日本老师教出来的,不但讲书还带我们观察植物,记得第一次观察紫堇,紫红色外形像一串小鸟,带我们在教室里解剖,照样画,还带我们到野外采标本,如扬州附近的平山堂、禅智寺、东乡、西乡、北乡等等。耳听“松风”,把玩植物、刨根问底是假日的乐事,就这样大概到高中时已积累了二百多号标本,就自己学着鉴定。用什么来鉴定呢?就用“植物名实图考”,满清封疆大吏吴其浚一八四八年书上的木板图,还用日本早期的植物图鉴,因为日本植物和江苏植物有许多相同的。自己觉得还不一定可靠,又通过我二哥吴征,请南京金陵大学植物学助教焦启源先生,重新审查一遍,其中大部分都对的。这事后来被唐耀老师知道了,为了鼓励学生对生物学发生兴趣,专门找时间为我在班上举办了一次展览会,把我二百多号标本全部展出,这对我的鼓励很大。第三位生物老师吴遐伯,既精国画,又善书法,不但对植物,而且对动物、生理卫生、矿物地学都有基础,讲课就讲这些基础生物地学方面的知识,如矿物的硬度,至今我还记得他教给我们的“矿物硬度表”口诀,“滑、石、方、萤、磷;正、石、黄、刚、金”。最硬的是金刚石,最软的是滑石。毕业前去他家辞行,他还送我一个折扇,一面写的是李义山(商隐)的七律二首,至今还记得是“路人犹识郅都鹰”,画的则是倪云林派的小品水墨山水。很可惜在1937年8月北平沦陷时,和我的初高中至大学作业绘图等等一扫而空。(作者系中科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