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水泥楼阵与高速公路、立交桥的无限止延伸,现代社会迅速摧毁了大量古代文化遗存,包括它的物态与民俗态结晶。于是,田园的静谧成为现代都市人夜深时的梦臆。一些文化学者开始风尘仆仆地四处奔走游说,把“挽救”、“保护”的标识戴在头顶上,成为筋疲力竭、口干舌燥的人群。忽而有喜讯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传来:昆曲被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东方古老的国粹成了人类博物馆藏品中的珍玩。虽然这座建立在文件上的博物馆,还只是导引了一种精神性的倾向,它所引起国人的欢呼雀跃已经足以令人感奋。当人们把目光投注到这块文化沃土、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有人在这里默默耕耘了多少个春秋,春华秋实的硕果已经累累挂结在枝头!眼下,由吴新雷主编,俞为民、顾聆森辅助的《中国昆剧大辞典》,厚厚敦敦一大本,洋洋三百余万言的文字集成,就摆在我的案头,散发出兰麝般的清香。静默地翻阅着它,我沉浸在一种精神的游鹜状态,暂时忘却了外面熙熙攘攘的物质社会。
中国传统文化的承传史上,“盛世修志”是为佳话,于是20世纪90年代成为各类大部头史志辞典汇涌而出的时代。然而,这部昆剧辞典的问世,却又饱蕴着个体生命的多少历炼与磨难。读一读吴教授的序言,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昆剧研究工作的文化朝圣般的生命投入,感觉到的是一种不避“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的艰辛、自觉以缚鸡之力承担“天之大任”的历史性悲苍。昆曲之衰颓久矣!19世纪已经是为“遗响”,20世纪更退却到“曲社”、“曲堂”里蛰伏,建国后则仅余“传”字辈一线单传。近半个世纪的寻寻觅觅、筚路蓝缕、探隐发微,吴先生成为“昆痴”。痴者亦有同道,与俞为民、顾聆森二先生在昆曲学领域里的聚首,是谓“痴合”。“痴”即是立志、即是执着于一项事业,这种文化情结促发了本部辞典的构想,并推动了六年的艰难进程,一直到最终完成。我从辞典背后读出的,是从事者的献身与生命投入。
我之所以盛赞这项事业,是由于昆曲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载体,值得学者去依托生命。想想看,人类戏剧的四种古老品类中,古希腊戏剧早已沉积为爱琴海沿岸的残损石头剧场遗址,印度梵剧更是随着南亚次大陆频仍的海风飘散得无影无踪,只有中国的戏曲之花历千年而不败,和日本能乐一道穿透历史的屏障传承到今天。单纯讲昆剧本身的历史,我们也可以追溯到六百年前元代的名曲家顾坚和他所存身的昆山千墩——正是在这里凭吊时,吴、俞、顾三先生萌发了编撰辞典的念头并立即付诸实施。昆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到醇烂透熟阶段的产物,它于是载托了封建文化众量而庞杂的内容物质,以自身精巧雅致的古典美、玲珑剔透的艺术质、悠扬婉转的音乐旋律、纤丽娥娜的舞蹈身段以及对人生百态写神寓形的场景,把一种绮丽精纯的古典艺术奉献给观念。然而,面对现代社会的坚硬逼迫,它却正在哀婉地退出现代人的视野、走向衰亡!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定中国昆剧和日本能乐作为人类口头遗产保护对象,实在是眼光颇著。吴、俞、顾三先生为之投入六年的生命,于是越发显得有价值。
辞典自然是包罗万象的,我们面前展开了一整个昆剧学科的架构,从舞台综合艺术的分类解析到文本遗产的搜罗爬梳,从源流追溯到流派传承。于是,一典在手,昆剧艺术的历史信息和现实面貌就展现无遗。尽管这种丰富性和求全性偶尔也会使边缘模糊,造成“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陌生化”、“打破第四堵墙”等词目的引入,毕竟完备要优于缺失。内中一些成分已经被时代忘却久远,例如曲律腔格与发音咬字规则,20世纪前叶吴梅先生潜心其中问学的时候,这些已被世人视为绝学;许多内容都是既有研究成果中缺乏现成货存的,例如对历代昆剧家班、职业戏班、曲社、曲堂的全面收录,这需要下专门的考证功夫。我眼中看到的是一座极难攀登的巨山和编撰者辛勤跋涉的身影。然而,吴先生们成功地抵达了目的地。他们值得骄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