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作人艺术回顾展》在先生95诞辰之际在上海展出,这引起了我们又一次对他的缅怀。吴作人先生一生做过很多事,画过很多画,但集中起来给予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人品”与“艺品”。吴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博学者,中国文化和西方文明之精髓铸就了他的文人气质和特有的人格魅力。
他爱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关心国家的进步与解放事业,关心人才的成长。他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具有独特面貌的画家,而且是一位实实在在的爱国者,一位“仁者”。1949年,他拒绝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邀请,为了支持徐悲鸿抵抗反动派的迫害,为了迎接解放,他和徐悲鸿一起接受毛主席的嘱托,反对国民党迁走北平艺专的企图,和地下党及进步师生一起保住了学校。解放以后北平艺专与华大三部等单位合并,分别建立了中央美术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
吴先生对事对人谦和宽厚,从没见过他厉声厉色。在公众场合讲话,还有些温温吞吞,有人说他“与世无争”,有人开玩笑叫他“吴温茂”。但在他一生中,在关键时刻却显出了在事关民族大事上的矜持,和艺术原则问题上的主见。除去上述“反南迁”的斗争之外,1954年在“印象派”讨论中对应允许多种多样美感形式的论辩、1956年对片面学习苏联素描教学的批评、1985年对艺术的时代性与民族性的答辩等等,无不显示出他刚毅不阿的另一面,正如他笔下的奔。
他对美术事业的关注、对后人的关心是十分令人感动的。1983年5月,他派我去巴黎处理潘玉良的遗作,他说潘玉良很爱国,虽旅居巴黎多年,一直还是中国籍,你去后除已留下的一部分给家属的作品之外,设法通过驻法使馆文化处全部运回北京。我和汤小铭在巴黎使馆库房中整理了半个月,这些作品现存在“潘玉良纪念馆”中。当时吴作人先生特别嘱我注意寻找常玉的遗作,他说常玉非常有才,但很潦倒,全部作品被一个法郎一幅卖掉了,在潘玉良遗物中可能有一幅,一定要保护好带回来。我们找到了这幅小小的油画,是一匹马,画在一块画了不知多少遍的画布上,同时又发现了几十幅常玉的速写,可能是潘玉良借用的留在了潘的遗物中。
在我们去巴黎之前吴先生告诉我,他的早年同窗吕霞光先生在巴黎多年,1982年吴先生访法时曾建议他在巴黎为中国艺术家买下一间画室,以作为中国艺术家和学子赴巴黎学习的居留之所,让我去巴黎时约见吕霞光夫妇落实此事。吕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一起到斯蒂里扎艺术城会见了主持人布鲁诺夫人,选好了画室的位置。吕霞光先生为筹集购置画室的资金,亲自给我们看了他的许多收藏,准备把它们卖掉,其中有十余幅齐白石1947年画的一尺见方的精品,吕先生希望请国内名家题上诗塘,以提高作品的身价。此后,吴先生根据吕霞光的要求,写了一篇亲笔信,分别送达李可染、李苦蝉、叶浅予、朱丹等大家,其文如下:“久未晤教,时念近况,想新岁纳福为颂!兹有恳者,吾有廿年代老同学侨居巴黎四十余年,有藏画若干幅,拟义售作为在国外捐购巴黎画室一所,供将来我国派赴法国研究美术、用作旅法期间居留之所,诚为后代学子谋益,故艺林上下交相赞助,谨此求为该藏画各题诗文,以增辉彩,谅高明好义为怀,必乐为倡助。附上已按尺寸裁就素笺数张,并希鉴收。我院邵大箴教授为此亲诣公寓,面陈详节至希接待,不胜感盼。端隶并致敬礼吴作人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二日”。朱丹见信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个大红圈,用红笔写了“遵命题笺”。吴作人以一片至诚之心帮助吕霞光先生购买下了画室,至今已近20年,一批批中国画家到巴黎学习、办展,得到了它的恩惠!
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成立之初,吴先生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我是过来人,深知在艺术的道路上有许多艰难困苦,我愿以自己的劳动筹集资金为后来者提供一些机会和创造一些条件……”这个基金会完全依靠吴先生劳动的收入支持着,奖励了众多的中外艺术青年和理论工作者,举行了全国艺术院校素描展和研讨会,从1996年至1997年4月在全国7个城市举行了19所美术院校的学生速写展和教师作品邀请展。吴先生的人格力量感动着参与工作的每一个人,所到之处,各院校工作人员放弃假日,各处展馆减免一切费用,展出期内老师带着学生,父母带着孩子,边远地区乘火车赶来参观。就在这次巡展的最后一站——上海美术馆开幕的当天深夜,吴先生辞世而去,当晚我在上海,放下由吴先生家属打来的电话,木然地承受着这一事实。为了继续吴先生开创的事业,全国130余位著名画家、雕塑家向基金会捐赠了170余件精美的美术作品,以期建立美术奖励活动的基金。试问世界上能有几位艺术家有如此持久的人格感召力?
我虽然是吴先生的学生,但是我读懂吴先生的画却是在中年以后,带着少年时代对华丽的爱好与浮躁是很难读懂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日益清晰地感到在吴先生的作品中有一种别人缺少的、又很难学的东西,时间越长越感到它所具有的魅力。
我过去看画十分注重于作品的“题材”与“内容”,我又多画“革命历史画”,更是以反映生活的深度和直接的教化功能为尺度。在吴先生的画中,他也画过“过雪山”、“孙中山与李大钊”等重大历史题材,在他的水墨画中也很注重教化的作用,他画苍鹰的搏击千里、牦牛的猛进、骆驼的任重致远,以至祖国的珍异——熊猫等。但在超乎这些直接含意之上,贯穿于这些作品之中,却蕴含着他特有的“神”。在他笔下那些并无特殊含意的玄鹄、金鱼中,在他的写生中,在他信笔留下的纸墨中,也都同样能感到吴先生这种特有的“神”的存在。经过多年的咀嚼,我才悟到它是吴画中的精华所在,它在无形中给人的东西并不少于直接意义上的“内容”,它以更持久、更深层的力量给人以心灵的陶冶。他这种特有的“神”,以清明、大度、进取、平和、雄强的精神力量,给人以心灵和道德的净化。一个艺术家虽有熟练的技巧,能尽对象之毫发,却多不能具备这种神韵的力量,而这却是成就大家的要素。吴先生作品这种特有的魅力,是通过对艺术法则的独到把握传达于笔端的。在吴先生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感到他对艺术表现上诸对立因素的自觉调度,他大张大合地拉开矛盾的跨度,却又从容地找到它们的合力,从无我到有我,在对虚与实、黑与白、简与繁、抽象与具象的处理上,都显示了他调度自如的能力。
简约含蓄是吴先生艺术语言的一个特点,但他的简又基于严,他要求“举要治繁”,“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却什么都有”。他的黑与白是那么清明醒目,他的虚与实留给人的是无限想象的空间,他的笔锋墨色精到简约,不以无限加工为精,不以无休刻画为真,自然恬淡,如清风明月,和谐地抒发他自己的诗情,表达他胸中的“意”。“意”是他的“魂”,也是作者的理想、人格,也是他自己,读他的画就像读他这个人的心。
吴先生属于书卷型画家,风流儒雅世所公认,但他又是一个入世的人,他没有文人的孤高,在他的画中,“大雅”与“通俗”取得了自然的统一。吴先生的画在平和恬淡中蕴含着雄强,他的雄强不是霸悍,在平和中包涵着奔放的激情,内在的力。就是这样,他在真与不真、至简与至精、具象与抽象、客观与主观、大雅与通俗、阳刚与阴柔、中法与西法、传统与创新之间,找到了属于吴作人的美。这美来源于他的多侧面的完美品格、深厚的文化素养和诗人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