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初读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见序中有陶氏“避兵三吴间,有田一廛……辍耕休于树阴,抱膝而啸,鼓腹而歌,遇事肯綮,摘叶书之,贮一破盎,去则埋于树根,人莫测焉”之语,不禁惊讶。陶氏生于宋后,造纸业非常发达,既有田产,何故不买纸张而书于树叶之上?树叶装入破盎,埋入地下,将来如何整理?继而读到“日家观命法”,又见其说“《安命例》凡十叶,有术士以其例节为一叶”,才知“叶”不是“树叶”,而是今人所说的“书页”。
“树叶”和“书页”,音同而义异,二者为何相通?从描述的角度,或比喻、象征手法而言,书册与树叶迭积串穿近似,而与本指“头颅”之“页”相去甚远。清人叶德辉早就发现这一问题,他在《书林清话》里说:“今俗称书一纸为一页。按:《说文解字》页部‘首’云:头也。……是页为稽首之‘首’本字,于书无与也。其字又作‘叶’,自有书本,即有此名。……吾尝疑‘叶’名之缘起,当本于佛经之梵贝书。释氏书言西域无纸,以贝多树叶写经,亦称经文为梵夹书。此则以一翻为一叶,其名实颇符。不然,草木之叶,于典册之式何涉哉!”
叶德辉推测书“页”来源于树叶之“叶”,确实如此。然而印度人以树叶书写佛经,并不能作为中国“书叶”之发轫。贝叶写经之事,最早见于《大唐西域记》记载:天竺国“有多罗树林,周三十余里,其叶长广,其色光润,诸国书写,莫不采用。”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则说,多罗树叶“长六七丈,经冬不凋”,将这种页子剪裁下来,装订成册,便称“贝多”。可是早在唐代之前,中国人便有“书叶”佳话。因此杨炯才有“菊花宜泛酒,蒲叶好裁书”的名句,至于“东坡居士谪居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就更是文人痛苦中的美谈了。所有这些事例,都与佛经无干。
也许有人会说,释迦牟尼生活于中国的孔子时期,孔子弟子们将先生的语录取名《论语》记在简册上,释迦牟尼弟子就地取材,使用多罗树叶子,虽然树叶不如竹简耐用,佛国“书叶”历史,还比东土要早。非也,非也。司马迁《史记》曾载,早在佛祖诞生之前五六百年,周成王就开始用桐叶来写诏书了。我甚至怀疑,中国人“书叶”的历史,可能与伏羲画八卦一样遥远,因为南北朝时的庾元威在《论书》之中,总结自古以来汉字有五十来种写法(比眼下电脑上的字体还要丰富),除了众人皆知的籀书、隶篆、蝌蚪文外,还专门列举了“虫食叶书”。这种从虫儿在树叶上留下的遗迹得到启发而创作的“书法”,说它与文字同源,可能都不过分。
印刷术肇自唐朝,兴于五代,大盛于宋,书册的形成,也正在这个时候。饶有趣味的是,刚兴起的书册与“页”无关,相反跟“叶”密不可分。欧阳修《归田录》说:“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后有叶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备检用者,卷轴难数卷舒,故以叶子写之……因以为名尔。”原来这种类似“简策”、“书签”以备检索使用的“纸叶子”,才是后来装订成册的“书页”的滥觞。
宋元印书,已在外口印有一、二、三等数字,但它都称“叶”。因为“叶”有正反两面,这与当时折起来装订的书籍正相吻合。许多“叶”合装成册,称为“叶子册”(见《邵氏闻见后录》)。宋人徐度说王彦朝每每得到好书,“必以鄂州蒲圻县纸为册,以其紧慢、厚薄得中也,每册不过三四十叶”;僧文莹的《玉堂嘉话》记载宋初杜镐博闻强记:“公凡戒检书吏曰:‘某事,在某书某卷几叶几行’,覆之未尝有差。”他还说看到唐人吴彩鸾的《龙鳞楷韵》,“其册共五十四叶,鳞次相积,皆留纸缝”,尽管该书的真伪值得怀疑,但“卷”下称“叶”而不称“页”,却是有目共睹,因此把陶宗仪在纸上写字称为“书叶”,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