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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诗八讲(五)

2003-06-25 来源:光明日报 杨义 我有话说

萨都刺反省着政治霸业,也反省着声色繁华,有元一代,很难找出其他诗人有他那样浩瀚苍茫、伤感痛切的历史意识了。更驰名的是那首《百字令·登石头城》: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

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石头城即金陵,是南京的古称,由于是繁华而短命地更迭的六朝古都,金陵怀古自唐代刘禹锡写了《金陵五题》之后,几乎成了感慨历史沧桑、朝代兴废的诗学专题。这首词的特色是借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原韵,一开头就写得俯仰天地,大气包举,于虚空处透视六朝繁华的沉没。尤可值得注意的,是这位色目词人提出“一江南北”的问题。他不仅关注南方六个短命王朝的兴废更迭,而且反省南方农业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隔江对峙所造成的豪杰消磨。“长江天堑”一词出自《南史》,它成为分江而治的屏障和跨江征伐的战场。而与南方六朝相对立的北方,除了曹魏之外,东晋北方列国和北朝诸国更多是游牧民族政权。在词人看来,这种南北消磨,引发“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的战争,导致昔日繁华的离宫辇路变作芳草鬼火相映照的阴森寂寞的废墟。充满虚墟意识的文明冲突与文明毁灭,成为这首词的基本主题。色目词人关注南北民族文化撞碰融合的悲凉的忧郁,使这首词在继承苏轼豪放词风之时另开动人心弦的词的境界。

(其七)

元朝尤其到了它的中晚期,民族文化融合出现变异,绝非一帆风顺,而成为充满惊涛骇浪的多重变奏。包括汉族文化的胡化和胡人文化的汉化,在融汇过程中既持续着文化的开放性和动态性,又体现为文化行程的曲折特征,甚至极端焦虑和痛苦的特征。元朝中晚期,宫廷倾轧动摇了王朝根基,社会危机引发了遍及大江南北的农民战争。在仁宗于1320年去世,到末代皇帝惠宗于1333年登位,14年间帝位七易,成吉思汗的第11代女祖阿阑豁阿“五箭训子”,教育五个孩子像捆成一束的五枝箭杆难以折断一样的团结精神,已在宫廷阴谋中荡然无存。此时一批蒙古色目诗人还在勉为汉诗,尽管已变异汉诗形态和风气,却不会公开对汉诗传统说三道四,免得落个不够内行之讥。江浙本是文风极盛之地,那里的诗人,尤其是一代怪杰——绍兴诸暨枫桥人杨维桢(1296—1370),反而毫无顾忌地呼应汉诗胡化的倾向,挑战温柔敦厚、精工严密的诗教,断言“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参见释安《蕉窗律选序》)。他主张“诗本情性”,写作古乐府和“放律”诗,任情任性地追逐新异,使江南诗风为之变色变味。

诗本情性,蕴含着王纲震荡时代诗人回归自我的价值认定,自然它也可以有多种情性取向。苏州昆山世家子弟顾瑛(1310—1369)就沉醉于“末世的清雅”,他在山水清秀处构筑富丽的“玉山草堂”,有24座亭馆,“日与文人儒士为诗酒友”,在近20年间邀致南北文士七八十人举办草堂雅集。但他在兵荒野乱之中,也感受到末世人生的无常,51岁时在为自己修造的活人墓“金粟”上,举办中秋燕集,座间已有人感叹“千古在前,万古在后,生而与故人饮酒泉台之上”了。

倒是杨维桢更为狂狷不拘,诗才纵横,任性矫激。他的父亲在铁崖山上筑楼,聚书数万卷,让他在楼上读书,撤去梯子,辘轱传食,如此者五年。他因此自号铁崖。但如此苦修后,写文章还“咄咄逼人”,也是性情使然。他32岁与萨都剌同榜考中进士,外任天台县尹,因性情耿介,缺乏官场历练而难免偏激,长期沉抑下僚,只当了一些盐官、理狱官、滥学官等差遣,中间还闲置10年。岁月蹉跎,使杨维桢对官场绝望,50岁后弃官而浪迹山水间,过了20余年的风流浪子生活,出入于末世的豪纵和颓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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