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作为一种文学样式,自然应该得到读者喜爱,为文学百花园增添一点艳色。它的前景究竟如何,是否真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已走到了尽头,不好遽下结论,但近年来新诗的不景气,以至衰败不堪,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中华读书报》某期同时有三篇文章,不期而然地分别以“逃亡”、“坚守”、“抗争”入题谈新诗。周涛经过深思熟虑的“十三问”,更是令人几乎无话可说。所有这些,都给读者造成一种深深的忧虑和不祥之感。当然,也有少数文章持乐观态度,认为新诗在发展,有着光明的前途,甚至说新诗在走向世界,都分明给人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这种故作乐观,读后反倒使人觉得更不是味道。与新诗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旧体诗词的日渐复兴。不少论者认为新诗“迄无成就”的主要原因在于,新诗为舶来品,没能继承民族的传统形式,不如旧体诗那样琅琅上口,整齐好记。又有论者说是因为新诗如白开水,缺乏韵味。还有论者说这是近年来一些新诗诗人自己将新诗搞坏了。更有许多人将新诗之衰败,简单地归罪于经济潮的冲击。须知各种文学门类,包括传统诗词,都无一不经受着经济潮的无情冲击。
关于新诗衰败的种种原因,可能都不无道理。其实新诗几十年前的那种辉煌,是不正常时期的非正常现象。新诗最终丧失读者,到了今天的这种地步,似乎是很自然的。因为新诗本身有着与生俱来的严重缺陷,也可以说是致命伤,这便是缺乏真情。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与传统诗词加以比较。
传统诗词虽经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停滞,但依然拥有众多的读者。不要说《唐诗三百首》、《宋词选》等一直畅销,就连《诗词规律》和《诗韵新编》之类关于作诗填词的书,也发行量惊人。许多写新诗的人,也如当年的闻一多一样,“勒马回缰作旧诗”了。近十几年来,诗词界更是出现了五四以来从未有过的兴盛之象。因诗词拥有众多的爱好者,《中华诗词》已成为中国第一大诗刊。传统诗词具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除了形式等原因外,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是诗词的抒写真情。
各种文学门类中,诗应是最富感情的文体。诗必须以情动人,此情,应建立在真的基础上,真和情,是诗的生命。“好诗不过近人情”,至真的东西,才可近人情。若失其真,便谈不上情,怎么能感人呢?所以“诗缘情”是我国诗学的一个古老的命题,缘情而绮靡,情真出好辞,已是古今诗人所公认的原理。诗能感人,皆因其情真意妙。这一点,可以从唐诗得到启示。唐代诗歌,除少数应制诗外,大多是诗人真情实感的表露,是真情所使而为诗。这真情,便是现在所说的创作冲动。看他们那各种题材、各种内容的诗,或兴或怨,皆真情使然。他们作诗,较为自由和随便,一般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也并非要拿到什么地方去发表,当然也无稿酬,更不可能以诗去争取什么头衔、级别、待遇。即使科场赋诗或为博取时名而作诗,那也是力求将诗写得优美动人,可以流传后世,而决不会瞎编乱造。所以唐人诗作中,极少无病呻吟与装腔作势之作,没有多少假话空话,因而写出了大量爱国、献身报国、颂扬正义及忧国忧民、揭露黑暗、鞭挞时弊、抨击贫富悬殊、反对战争的优秀诗篇,有不少已成为千古绝唱。即使送别、怀乡、闺怨之类诗,因是真情所发,也是那样感人,不乏名作。就连山水诗,也非常动人,名篇迭出。这样的诗,才能使人爱读,才有生命力。古代诗歌这种抒写真情的优点,被后世诗人较好地继承,是近年诗词得以复兴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新诗,从一开始就如小说、剧本一样,是一种文学创作,而且后来成为受到特别重视和扶持的文学创作。虽然新诗也有着诗人的生活感受,有的叙事诗还以某人或作者本人为创作原型,有文学创作所要求的“真实”,但此“真实”与彼真实是不同的。号召作家诗人深入基层“体验生活”,无疑是对的,但这种体验,再深入也还是为了创作而去“体验”,比起诗词的“记录”功能,毕竟差远了。何况现在许多新诗的创作连“体验”也谈不上了。须知诗是不能虚构、设计、编造的。我们从传统诗词中一般可以看出作者极真实的思想感情乃至具体经历,而从一个新诗作者的诗作,只能看出他发表了多少诗及各是些什么题材,但决不会知道他的具体经历和真实而细致的感情。旧体诗没有新诗这样的好运气,能从受压制到不受压制已属万幸,哪能期望重视和扶持。近年的繁荣,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原上草,完全是自发的行为。至今中华诗词学会和各省诗词学会也还为“三无”(无编制、无地点、无经费)民间团体,不能享受作协那样的待遇。新诗则不同,多年来一直受到认可与重视,有编制有地点更有经费,诗作可以评奖,诗人可以因写诗而拿工资、评职称以至做官。所以在新诗界,一般不是“愤怒出诗人”、“忧患出诗人”,而是为了创作甚至为了当诗人而作诗,至少是作为一种“工作”来从事的。难怪写新诗者必须考虑写出来的诗能不能发表,能不能获奖,这样就少了诗人的真感情。难怪一些新诗读起来给人一种在会议上发言的感受,也难怪曾有人将“批林批孔”的诗稍改一下就成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诗,后来再改一下又成了批判“四人帮”的诗。诗词遭冷遇,反倒因祸得福,可以仍如古人那样,属于个人行为,有如日记,而完全真实。所以真正的好诗词,往往是不发表的,而是在少数好友间传阅,甚至只是如日记一样存于箧底,连传阅也谈不上。我的大学老师罗元贞先生因酷爱诗词而被投进了监狱,在监狱里还是不断作诗填词,自然为一般新诗作者所不解。新诗若不得到发表,似乎便失去了创作的意义。而“创作”出来的诗,缺乏诗最本质的东西,不易打动读者的心。相声、小品中常见的虚假的长长的一声“啊——”,其实正是对新诗缺乏真情的讽刺。
社会上假的东西越多,人们越是追求真的东西。因旧有的模式,新诗如小说、剧本一样仍旧得到扶持,是其幸,但目下能不能找到有效的疗救之药,还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