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一本译著《他山的石头》(宇文所安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启发良多。但对译者翻译的书名却大感困惑,本来正确的译法应为“他山之石”,暗含“可以攻玉”之意,译者当然不会不知。但也许是译者感觉“他山之石”过于熟滥,不如用“他山的石头”听起来新鲜别致。殊不知这样一来不但解构了“他山之石”这个典故的语言形体,也解构了“可以攻玉”的联想内涵,盖“他山的石头”可不一定就是“可以攻玉”的石头,也可以是“绊脚石”之类的东西,如此岂不弄巧成拙?况且,“他山之石”若可替换为“他山的石头”,“之乎者也”不知是否也可替换为“的乎者也”?
这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心之失。但学术圈“有话不好好说”的例子并不鲜见,甚至成为一种时髦的流行病。其病征表现主要有二,一是在汉语论著中乱用翻译句式和语词,二是故为文饰夸诞之语。
由于中外语法结构和思维方式的差异,人们在翻译国外论著时,为了尽量忠实地表达原著的意思和风格,往往采用一种异于汉语表达习惯的句式,甚至不得已生造一些词汇,它虽然可以带给人新鲜之感,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丰富汉语词库,但毕竟是一种无奈之举,译著句式的拗折和词语的生新其得并不偿失,如果想要让读者准确理解论著的学术观点和逻辑层次,最好还是运用符合本民族表达习惯的句式语言。但时下不少学者的汉语论著,从标题到内容读起来都像十足的译著,诸如此类语句:“文化想像的可能性”、“社会语境层累的问题意识的效果离析”、“现代性理念控制的表达及主体缺席的历史设问”、“作家的心智预设与生成机制”、“思维触发原点的重新描述与差异言说的潜藏”,单个读起来已让人倒抽凉气,当它们连成一个个长句满篇飞舞时,我只能承认自己才智低下,高举双手大叫“饶命”了。
如果说“乱用翻译句式与语词”是由于读多了洋书或多读了译著所造成的消化不良(也许还有崇洋媚外的嫌疑)所致,那么“故为文饰夸诞之语”则是另一种“有话不好好说”的病态发露。
一般而言,学术论著特别是文科学术论著,适当增加文彩亮度和论述的艺术性是允许的,可以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如闻一多先生的《唐诗杂论》、林庚先生的《盛唐气象》等论著就让人感受到学理与情采的完美结合。然而学术毕竟不是创作,不恰当地文饰夸诞只能带来相反的结果。我读过一篇论述中国文化传承的文章,其大意是说:“看,杜甫回来了,韩愈也来了,欧阳修、苏轼也紧跟着到了。”很像运动会开幕式时的出场队伍介绍。我还看过这样的论述古代诗人的句式:“××的选择,是个性的必然!学术的必然!更是时代的必然!历史的必然!”一口的“文革”腔调。有的学术文章更充满着诗一样的语言,论述人文科学要善于吸取自然科学的长处时,作者激情四射地写道“让我们拥抱耗散结构吧!”论述诗人的重大影响时,深情款款地说:“当大地归于沉寂,只有诗人那擦亮锈度的声音依然回响在人们耳畔!”这种文章写得很好看,但就是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新的学术见解,充其量是对前人观点换了个说法而已。不过,上述数种的文饰夸诞起码还能“幽人一默”,或给人带来精神的快意,另有一种文饰夸诞之作就只有让人头痛的份了,它绕来绕去,好像成心让你看不懂。或一句之中用语生涩晦暗、颠倒重复,或句与句、段与段、引文与论述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读起来让你如害哮喘,上气不接下气,虽非翻译句式语言,但折磨人的程度则相仿佛。其实,所有不恰当的文饰夸诞里,都掩藏着思想的一无所有和不甘寂寞的荡子之心。可惜的是,只要没有新的学术生长点,语言上再搔首弄姿、风情万种,它也只有文学的价值,而没有学术的价值。
乱用翻译句式和语词,容易数典忘祖,邯郸学步;故为文饰夸诞之语,则像柳宗元笔下的“黔之驴”,迟早会被看破伪装,原形毕露。看来,还是有话好好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