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工作应当落实到“书”上,但绝不只是一个“书”字就都概括了。“书”是重要的一面,但它的背后更重要。我从事这件工作之初,曾经提出“书面文心”,要落到纸上,落到“书”上,但是它后面出现的是文化思想。但是孰轻孰重呢?哪个是重点,哪个是更重点?——始终在摇摆之中!为什么这样说?我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很强调手,许多同学在手上有了进展,但是“文心”方面发挥得不足。随着的时间的发展、层次的要求,我更理解到、更感觉到文心是更重要的!所以我说“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彩,赋以生机”,这是在多年实践和思考中得出来的一个认识。最后我又把它浓缩到八个字,叫作“积学升华,书文结晶”。就是指把学来的东西积累起来,不只是积累,而且要让它升华出来,“书”和“文”让它出来结晶!“升华”和“结晶”,都不是文学的术语,应当说,它有着更深刻的内涵!
为什么我的思想有这样的变化呢?有一个事例,前一个钟头我还在想文化的问题,可在半个钟头之后,有一所大学想接受我们的博士生去任教,但强调要会写字、治印,最好还要会画。就在我将要认定文化更重要时,这个信息使我不能不再思考一步了!
有一些朋友说我们注重文化多了一些,而手忽略了一些。我也顺便表明一下我的态度。这些年来书界的朋友多起来了,从各方面对书学进行探讨的路子更多了,有很多想法是我们原来所没有碰到过的,我自己也曾经坚持过某一方面的观点。但是,事实教育我懂得了学问怎么做。大家的思维受着多方面的影响,产生很新的看法,我不能说哪一些行、哪一些不行。都是新课题,都有自己的理论根据,所以我持这样一种态度:哪一种思维、哪一种新流派、哪一种新书风我都尊重!我相信大家走在一条道路上,怎么走法都有其合理性!给我们作评判员的,将是历史!我不敢自是、当然也不愿意轻易地自非!但是我承认现实,我想别人的想法正是我的不足、是我自己看不到的事情,我从来都愿意多听听大家的想法。所以当我们的同学提出要举行这样的学术周,广泛地邀请各方面的同道来表达各种各样的观点,我非常赞成!希望我们的朋友不吝指教,提出来我们一起研究,即使是彼此矛盾、吵他个面红耳赤。
最近,我连续参加了两个会。一个是中国美术学院建院四十周年庆典。我说了两句话:假祝贺之名,行学习之实。国美40年前由潘天寿先生提出建立书法专业,陆维钊先生、沙孟海先生以及其后的诸位先生都在这方面做出了很了不起的成绩。另一个是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成立大会。我看到了一个事实,就是在世界上都出名的重要学府也把这个题目作为一个新的课题展开了,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举措!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美术学院以及其他很多学校都成立了书法系,首师大还没有。为什么没有?落后的主要是我。一方面我觉得没把握,另一方面是有些落后的想法在作祟!我在思考这个学科到底应当怎么建设,在社会生活中、在学术的场合它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在杭州的讨论会中,大家提出一个问题:它应当是属于艺术学科呢还是属于文学?可见,大家都意识到了它既有艺术的内容,也有文学的内容。不管哪个重哪个轻,谁也没有忽视另一面,有分歧正表明它是丰富的。我们学校的书法专业在教育系开始,后来到中文系,然而从学科构成上说却在艺术学里面,那么首师大中国书法研究所应该在哪一学科里头呢?在哪一个里面都觉得有局限、有不足,都需要充实。文学的、艺术的、历史的、哲学的……各种东西都觉得不能缺少。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的学生毕业之后做什么?这个问题,我更是思虑了好几年。就为了有这些想法,我没有敢解决书法系的问题。我们的毕业生应当满足国家的需要,但是我们除了书法还能干什么去呢?尤其现在,“书(记录)”的作用印刷也能解决。所以我总在想,我们应当怎么做,才能满足社会的选择。社会的要求很广,中国书协的队伍每年在增加,似乎用武之地甚多,但是专业工作者都做什么?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到底是什么?我虽然冠冕堂皇地说“以书焕彩,以书生机”是“书”的作用,但是社会承认不承认呢?社会需要吗?我们干什么、写什么字啊?
这些题目随时要求我们来回答。当然,我们可以这样回答:社会提出来的就是我们应当满足的。把种种问题都加到一块,那有多大呀?!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学问。不会写诗不行吧?!不会写文章不行吧?!不会造出一个字句来不行吧?!不会造出一个词来都不行!我们的书作“焕”出来的“彩”到底是什么?今天是《滕王阁》,明天是《醉翁亭》,能行吗?!我们为社会奉献作品,他们能欣赏多久、怎么看待?一个展览过去后又怎么样?这都是对书法工作者和从事教育的老师提出的重要课题,我们应当怎样回答?我始终在忐忑中。
所以我觉得,书学到底囊括多少、应当怎样建立合理的体系、已有的体系是否完备……时时刻刻我们都应当思考!用思考出来的答案回答国家、时代对我们的要求。社会提出要写,我们得会写;提出要做,我们得会做;提出要讲,我们得会讲。把这许许多多提出的问题都归拢过来,都作为重点,理出一个头绪来!我们要把“书”的问题依托在文化上面,因为我们深切地认识到,“书”也是文化的结晶,它的真正功用是在文化上。
这两天来我又想得更宽了一些。把人文学科都纳入进来,这个想法够吗?我觉得还不够!我记得在三十年代清华大学有一个规定,文科的学生必须在理科方面选一门课,是必修。理科哪些科目可以作为我们选修呢?逻辑学作为理科的代表让文科的学生选择,所以像季羡林先生等就选了逻辑。当时逻辑教师不够,所以三位先生——金岳霖先生、冯友兰先生、张松年先生都来讲逻辑。我们的学校能不能在文科里面加一门理科的课?我刚才说到“积学升华,书文结晶”,结晶也好,升华也好,都是化学名词啊!我们理解的深度怎么样?“结晶”不是结成个硬块就算了,而是有一个提纯的过程。这样的要求我们远不如搞化学的先生们理解得深刻。
我还想提另外一个建议,能不能让理科的同学也选一门文科的课程,文科的课程不妨拿书学做一个代表。它可以使我们的学生受到素质的教育、文化的教育。
我在北大书法研究所成立会上见到很多专家。像金开诚先生,文艺心理学家,他说我们还要加紧地努力啊!我们两个学校有渊源,我们建立博士点,金先生是导师组成员。北大成立书法所也要我参加,那是母校!我还见到王选先生,大科学家。他对艺术的爱好比我深得多,无论在收集资料上、还是在鉴赏能力上,都很精深!过去结识的王元先生、大数学家,每次在会上,他都找我一起研究写字、研究书法,我存留他的作业,几年几份,很了不起!他说他认识书法太晚了,现在正在加紧往前赶。他觉得艺术、文学、科学都同样地美,科学中每一个命题都是美的!这些在科学研究上深有造诣的先生都理解到了科学和艺术的关系。他们是亲身的感受者,他们的话都很真诚!我常说,搞艺术一定要有科学的思维,搞科学也需要艺术的灵感。彼此互相融通、涵盖、交织在一起,一定会相得益彰。朱家先生曾对我说:“我们要两不误。”什么叫“两不误”啊?没有误了读书、治学,同时也没有误了唱戏、写字!这些先生,无论是文学家、鉴定家、艺术家、戏曲家,都认识到了文学艺术和“理解”密不可分。我今天提出来的两个建议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想我们已有的实践经验和学术理论,都可以证明它的重要性。什么叫做强者?应该说是无所不能。把自己局限在就会写字,或者就会写文章,都是片面的。
什么是“学”?我们都在学,有的看来还取得了好的成绩,但是不是就满足了呢?不一定!“学”的目的应当是“会”。我们得问问自己,是不是真会了、会得多还是少?有学校要我写校训,对老师和学生说两句话,我说“学生应当是为会而学,老师应当是为学而教”。教的目的是让学生便于学,学生的目地也很清楚,就是要学会。我感觉我们的同学写字进步太慢,为什么?没当真学。如果说你当真学了,请给我一个证明。你不能给我证明,那么我就给你一个证明:如果你当真学了,你学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学会了这一点吗?!再强调一句,你学会了一个字没有?!我们总问“怎么学”的问题,一句话:学是从一个字开始的。
(注:本文是欧阳中石先生在首都师范大学研究生书学学术周上做的学术报告,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