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当作者要展示一个叙事世界的时候,他必须创造性的运用叙事谋略,其中叙事视角就是作者和文本的心灵结合点,是把作者全知的圆切割成文本中限知的扇面,也就是作者把他体验到的世界转化为叙事世界的基本角度。同时它也是读者进入这个语言叙事世界,打开作者心灵的钥匙。
《史记》在叙事上采取的也是全知视角,运用两种方式:
其一,作者全知,包括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历史人物的优点、弱点,长处、短处;历史人物的情感变化内心活动;历史人物之间的隐秘对话等,作者无所不知。
作者对历史人物的优点、弱点,长处、短处非常清楚,在传记中以“实录”的方法给我们全面展示出来。例如《李将军列传》中“太史公曰”: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这种歌颂式的倾心称道,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但是司马迁在列传的正文中也没有掩饰李广的缺点:如诱杀降羌800余人的残暴不仁,斩杀霸陵尉的官报私仇等。
在《高祖本纪》中,司马迁对刘邦取得成功的一切优胜措施、以及作为大政治家的过人之处都一一作了生动描绘,说明了他的成功绝非偶然。而对于刘邦的痞子气、无赖气,表面豁达内心忌刻,残杀功臣,诛除异己,也作了充分的暴露。
对于项羽,司马迁也同样在歌颂他的功业时没有忘掉他的弱点和错误:如钜鹿之战后,一夜之间坑杀秦降兵20万的残暴;因陈平反间计而使范增愤然离去的刚愎自用;由于缺乏政治头脑,导致了一系列方针策略上的错误。项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同时又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庸人;有时天真淳朴、宽厚仁慈,有时又暴戾凶残,令人发指。凡此种种,在司马迁笔下得到了生动真切的表现。
作者对人物情感的变化和心理的活动也是全知的:《司马相如列传》中写卓文君偷听相如弹琴时,“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仅用“悦”、“好”、“恐”三字,就把她的心理发展过程表露无疑。《淮阴侯列传》韩信投奔刘邦后,滕公、萧何都向刘邦推荐韩信,但未受到重用,于是:“信数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用我,即亡。”仅用一个“度”字就将韩信当时的心情展示出来。接着“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这一段中,将刘邦的内心写得非常真实生动,“大怒”、“如失左右手”、“且怒且喜”、“骂曰”、“复骂曰”等词语就是刘邦复杂而富有个性的心理展示。后来,刘邦拜韩信为大将时,“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通过一句“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就把诸将的心理活动全盘道出。
作者对历史人物之间的隐秘对话也很清楚,例如《吕不韦列传》中吕不韦与子楚之间有关子楚前途的深语,《淮阴侯列传》中蒯通劝说韩信“三分天下,鼎足而居”的策划,两段谈话都是极为秘密的,并无第三者在场。如果所记是事实,作者何以得知?如果所记不是事实,那又为什么写下?这些虚构的描写,只能算是作者合理的想象。以此为桥梁,作者才可能在叙事中保持全知的身份和地位。
总之,全知视角的运用,可以全面展示历史的发展,可以立体化的塑造历史人物。
其二,限知视角流动如果用叙事者与人物的关系来描述视角,那么全知视角就是叙事者大于人物;限知视角就是叙事者等于人物或者小于人物。作者对于世界人事的审视是通过具体人物的眼光来完成的,由一个限知视角转移到另一个限知视角,这样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就形成了视角的流动。在视角流动的过程中,作者高高在上,统摄调控一切,就像木偶剧中幕后的牵线人,牵线人手中每一条线就是一个视角,众多线绳的变化完成了木偶剧的表演,同样视线的流动也完成了作者对于历史的叙述。
《史记》中司马迁在局部大量运用的就是视角的流动,每一个叙事片段运用的是一个视角,属于限知叙事,局部的限知;但就其整体而言,是由一个视角转移到另一个视角,视角是流动的,本质上是全知。
《高祖本纪》写高祖,开头这样落笔: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赀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见蛟龙盘在刘媪身上,是刘太公的视角;见刘邦醉卧时有龙出现,是酒店主人的视角。在视角的流动中将来自宫廷民间的传闻叙述出来,把开国国君加以神化和天意化。
再如《魏公子列传》中写信陵君宴请侯嬴一节。司马迁先写“公子置酒大会宾客”,然后亲自去接侯生,侯生却要枉道去看朱亥,接着写:
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睨,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座,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这里,司马迁通过视角的流动来推移事件的发展。先从侯生的角度叙述故事,通过侯生的观察反映公子的神态表现;再从“宾客”的角度写;又从“市人”的角度写;还从“从骑”的角度写;然后视角又回到侯生身上,写他心理的变化:终于被公子的态度所感化,“谢客就车”,事件向前发展;最后是故事的结局,视角转到公子身上,并写了宾客的反映。这种视角的频繁转换流动,表现了同一场面中几种不同人物心理神情及他们之间的矛盾关系,在多方面多方位视角的对比衬托中突出魏公子的礼贤下士,虚己待人。运用视角流动不仅使叙事灵活多样,多方展示,避免单调,同时也满足了读者对历史的全知需求。